他原本是皇宫里打扫藏书阁的老杂役,长相丑陋,肤色粗糙,嘴巴和心思也不够灵活,因此,一年到尾也见不到皇帝的面儿,更甭提勾结内外共同发财。谁料最近时来运转,上一任皇宫的主人刘承佑玩男宠,愣是把江山给玩丢了。当时得势的太监们逃的逃,死的死,树倒猢狲散。而皇宫的新主人郭威偏偏又希望身边的太监能读书识字,所以,他就从藏书阁的杂役,直接变成了新皇帝的亲随,端的称得起是“平步青云”。
已经混吃等死的人了,忽然得到这么大的造化,李福当然极为珍惜。因此,每时每刻,都全心全意为自家新主人着想,唯恐新主人龙体有恙,让自己的好运道嘎然而止。而那新皇帝郭威,也是个罕见得容易伺候的主,吃穿不挑,起卧有时,偶尔即便因为伤心家人的惨死,脾气变差。也顶多是砸几样东西,从不拿太监和宫女们的血肉之躯作贱。
不过,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例外。听了李福的劝告之后,郭威非但没有立刻移驾他处,反而不耐烦地挥了下胳膊,大声驱赶道:“去,一边去!没见我正忙着么?这大雨下个没完没了,哪地方能干爽?嫌乎这里潮,你就去生个碳盆。有个碳盆烤着,比老在我身边晃悠强!”
“呀!哎,哎!老奴遵旨!老奴这就去替陛下准备碳盆!”李福年老体衰,反应速度慢,登时就被郭威给挥了个跟头。然而,他却既不敢惊叫,又不敢呼痛。一个翻滚爬起来,连声答应。
“你……”郭威六识敏锐,立刻感觉到了自己脚边好像有人在快速运动。本能地向书案另一侧躲了躲,然后扭过头,手按剑柄,惊诧地追问:“你,你怎么倒下了。哎呀!是郭某的错,郭某刚才不该……”
歉意的话刚说了一半儿,把老太监李福和当值的其他太监,已经全都吓得趴在地上。一边捣蒜般地磕头,一边带着哭腔求告:“陛下,陛下切莫如此自责。我等,我等,我等不敢,我等真的不敢,真的担当不起啊!”
“担当什么?”郭威又愣了愣,这才豁然想起自己如今已经是九五至尊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与弟兄们大碗喝酒,靠背而眠的武将。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尴尬,摆摆手,和和气气地说道:“行了,你们都起来吧。不是你们的错。李福,你也起来,去太医那边看看伤到骨头没有?朕,朕刚才心里有事,所以才挥了个胳膊。没,没想到会打翻了你!”
“老奴,老奴没事,没事!”老太监李福感激了涕泗交流,一边用力磕头,一边哽咽着回应,“刚才是老奴自己没眼色,不是陛下的错。老奴……”
“是朕碰倒了你!”郭威上前几步,弯腰将其从地上亲手扶起,“长着眼睛的人都看着呢,你又何必替朕分辨?来人,送他去看太医。再从内库里支两贯钱给他,算朕的赔礼。”
“谢陛下!”众太监闻听,再度跪倒,真心实意地向郭威行礼。
都是从前朝留下来的,大伙谁没见过从角门处抬出去的那些血肉模糊的尸骸?换做刘承佑当政的时候,被皇帝不小心推倒,还想看太医,领补偿,做梦去吧!不再将你拉出去打一顿,问你为何要故意惹皇帝不痛快,已经烧高香了。
“起来,起来,别都跟磕头虫一般!”而郭威自己,却依旧没有当皇帝的觉悟。被众人的表现弄得浑身不自在,摆摆手,大声吩咐。“有给我磕头那功夫,不如赶紧去弄碳盆。李福不说,朕还感觉不到,这屋子里的确湿得厉害。”
“是!”众太监们满脸感激地爬起来,小跑着去准备木炭。老太监李福,却没有遵命去找太医诊治,而是先自己活动了下胳膊腿儿,揉了揉后脑勺。然后蹒跚着再度走到郭威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可是担忧雨下得太大,黄河上会有洪讯?其实往年这个时候,也经常下暴雨,但是汴梁城有龙气,洪峰从来不敢靠近。”
“什么龙气啊,选址选的好,洪水半途中又被三岔河分流了而已。”郭威白了他一眼,悻悻地回应,“不过今年上游雨水也大,奏折上说,有好几处洪水都已经漫过了堤坝。三岔河的分流作用,未必能像以往那样收到奇效。可是,可是现在派人去抢修,恐怕,恐怕……,算了,你还是赶紧去看太医吧,朕跟你说,你也听不明白!”
“是,陛下!”老太监李福知道有些事郭威不愿让自己这样的人过多参与,答应一声,倒退向外走去。双脚临迈过门槛,却又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提议:“陛下,其实除了三岔河之外,还有几处可以分流。只要洪水不波及汴梁……”
“朕知道!”郭威知道对方是出于一番好心,摆摆手,低声打断,“不淹汴梁,可以让洪水淹了别处。可别处百姓,就活该被淹了?”
“前朝,前朝都是……”老太监李福愣了愣,再度硬着头皮开口。
“前朝都是这么做,不意味着朕也可以这么做!算了,你别管了,朕再想办法!”郭威摆手,苦笑。“底下的人交粮纳税服徭役,一年到头几乎都不得清闲。朕吃他们的,喝他们的,洪水一来,为了保住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就派兵掘开河堤淹了他们的家。朕算个狗屁皇帝,他们还养着朕这个狗屁皇帝作甚?还不如养几只狗呢,好歹又能杀了吃肉,又能看守门户!”
这是他心中的真实想法,虽然说出来之后,几乎没几个人人能懂,更没人有胆子附和。自古以来,皇帝都是天子,奉上天之命教化万民。只要天命不绝,就可以传国千秋万世,至于万民的死活,与他何干?
小太监们动作甚为麻利,不多时,已经将碳盆端上。亮红色的火炭,立刻让屋子里暖了起来,湿气也瞬间被驱散了许多。
郭威单手拎起书案,摆在了碳盆旁。然后又将装满了奏折的筐子也挪了过来,对着火光继续开始批阅。很快,脚下就堆起了厚厚的一大摞。
所有奏折,其实都是由大臣们提前筛选过一遍的,处理掉了其中不太重要的,只将最为重要的,或者众人难以做出决断的那些,才送到他的面前。饶是如此,每天依旧将他累得精疲力竭。今日又一直忙到了午时三刻,才终于放下了笔,伸着懒腰扭头四望,“哈——”
外边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房檐处原本像瀑布一般的水流,也早就变得淅淅沥沥。目光透过太监们专门留出来换气的窗口,郭威甚至看到了几点繁星。这令他心中顿时一喜,猛地站起身,就准备到院子里活动筋骨。
“陛下忙完了?微臣又是启奏!”一个沙哑的声音,却从耳畔响了起来,吓得他本能地躲闪,差点没一头栽倒。
“陛下勿慌,是臣,枢密使王秀峰!”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隐隐还透着几分幸灾乐祸,“臣刚才看您批奏折批得入神,所以才没让太监们打扰您。”
“秀峰兄,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到了朕这里来了?”郭威惊魂稍定,哭笑不得地询问。
他到目前为止,后宫里只有两个妃子。所以并不怎么在乎外臣进出。但枢密使王峻大半夜突然到访,并且还能做到让他毫无察觉,就有些太过分了,甚至让他隐隐在内心深处生出一些不安。
枢密使王峻,却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有事可以随时入宫进谏,是郭威当众许诺给他和几位肱骨之臣的特权。而郭威能痛痛快快坐上皇位,不再像先前那样扭扭捏捏,也多亏了他当即立断,派人结果了刘斌的小命儿!
所以,在王峻眼里,大周江山的建立,至少有自己一半儿功劳。在国事上,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真的没有必要跟郭威客气太多!
“微臣也不想半夜来打扰!”带着几分不满,枢密使王峻如实回应,“然而微臣今晚却听闻,高怀德回了汴梁,随身还带着前线的告捷文书。微臣想问一问陛下,告捷文书在哪?澶州节度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何要让高怀德绕过枢密院,将文书直接送到陛下之手?”
第三章 飓风(四)
“秀峰兄问告捷文书啊,我看过之后,立刻派人送到枢密院去了,秀峰兄莫非还没看到?不应该啊,天黑之前我就派人送过去了!”郭威脸色微红,有些心虚地解释。
“臣傍晚之后,就已经回了家,当然不可能让人把公文送到私宅中批阅!”王峻被郭威企图蒙混过关的态度,气得怒火中烧。向前跨了半步,大声补充,“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前,臣起身出来查看汴梁城的内涝情况,才从下面人嘴里得知,澶州节度使的告捷文书下午先送进了皇宫!”
二人距离一下拉到不足半尺,郭威被王峻喷了满脸吐沫星子,一边躲闪,一边继续心虚地回应,“嗯,的确如此。所以我看过之后,立刻就命人送回了枢密院。高怀德这小子第一次出来做事,难免毛手毛脚。我看在他父亲高行周的面子上,也不好对他过于苛责!秀峰兄,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暂且放过他这一回,如何?”
澶州节度使是郭威最近才加封给柴荣的官职,王峻不呼柴荣之名,而口口声声以官职相称,明显是在提醒他,报捷文书的上呈属于公务,应该先经过枢密院核对,查验,才能交给他这个皇帝御览。而不经枢密院,直接送入皇宫,则属于故意践踏皇帝与辅臣之间的行事规则,绝对应该从严惩处,以儆效尤。
严惩柴荣,郭威是绝对舍不得的。他的儿女皆为刘承佑所害,膝下如今只剩柴荣这么一个义子,捧在手心都怕摔到,怎么可能动不动就加以严惩?况且这件事,郭威内心深处并不认为柴荣做错了什么。告捷文书是告捷文书,家信是家信,告捷文书是应该先进入兵部和枢密院,然后才能送到自己手边,儿子给父亲的家信,却不需要再由群臣们先过目。要怪罪,也只能怪罪高怀德,是这小子弄乱了顺序,先把家信给送进了皇宫,然后才想起来还有一份来自河北战场的正式告捷文书,没有按规矩上呈。
然而王峻,今天却坚决不愿让郭威蒙混过关,抬手抹了下嘴巴,继续大声喷到:“陛下看高行周的面子,怎么不考虑一下,澶州节度使和高怀德两个这么做,会置臣于何地?如果人人都因为有个实力强大的靠山,就无视朝廷规矩。那咱们还要规矩做什么?任凭衙内们胡作非为就是。如此,看看你的大周江山,能挺得了几时?”
“这,这,秀峰兄,朕已经把文书送到枢密院去了,你还要怎么样?”听王峻居然诅咒自己早日断送江山,郭威被碰到了逆鳞。向后快速退了两步,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挺直身子,皱着眉头发问。“况且粗略战况,三日前就已经由驿站送到了枢密院。这次,不过是写得更详细一些罢了。朕先看几眼,根本不会耽搁任何事情。”
他乃百战名将,一怒之下,杀气蓬勃而出。顿时将王峻的气焰给压了下去,愣愣半晌,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对郭威有些逼迫过甚,然而却又不愿主动认错,抬手又在脸上抹了两把,梗着脖子说道:“陛下,您应该知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之所以入宫觐见,是希望陛下明白一件事,大周初立,一切应该以规矩为上。任何人不能随意践踏!否则,势必会导致有令难行,有禁不止,朝政一团混乱!”
“朕知道,朕明白秀峰兄是一心为公!”见王峻满脸委屈模样,郭威刻意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点点头,尽量用舒缓的语气补充,“高怀德入宫,是因为君贵让他捎带了一封家书。他弄错了顺序,所以先送完家书,才又想起报捷文书来!朕念他一路辛苦,就让他先回家去报平安,然后又赶紧命人把报捷文书给你送了过去。”
“陛下若是早这么说,臣就不会死死揪住高怀德不放了!”见郭威主动缓和气氛,王峻也赶紧顺坡下驴,“君贵在前线一切可好,可曾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
“他能有什么烦心的事情?”郭威不想再于同一件事上没完没了地纠缠,赶紧借机转换话头,“有郑大兄在前线坐镇,有赵匡胤和郑子明两个做他的左膀右臂,他最近日子过得像蛟龙入了海一般,怎么可能有事情烦心!”
“那就好,微臣一直在担心他!”王秀峰笑了笑,难得主动夸奖起了柴荣的优点,“君贵见多识广,眼界开阔。心胸、气度和谋略,都是一等一。假以时日,必将青出于蓝!”
没有做父亲的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家儿子出息,郭威顿时老怀大慰,手捋胡须,笑呵呵地自谦,“秀峰兄过奖了,君贵他还年青,许多方面都略显稚嫩!”
“比起你我当年,其实君贵已经强出甚多!”王峻笑着摆手,再度拍了一次郭威的马屁。随即,把忽然把话头一转,声音立刻变得又硬又冷:“只是君贵有时候,过于感情用事。特别是对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提防。如此下去,恐怕早晚会追悔莫及。”
“你是说郑子明?”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郭威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皱着眉回应。
“正是!”王峻根本不考虑任何人的感受,用力点头,“陛下可曾听闻,最近街头巷尾有流言说,郑子明的确就是后晋的二皇子石延宝。而那石重贵为了活命,竟然亲笔写了一封信给他,要求他率部归顺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