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轰然而笑,谢羡难堪极了,老脸通红,指责柔然使者道:“这位檀郎君,是檀相公之孙,檀侍郎之子,品行高洁,你不懂齐话,不要乱讲。”
柔然使者的确在为阿那瑰的事焦急,不由辩解道:“这事情本来就稀奇,只须去殿下的殿里一问……”
“胡言乱语。”太子蓦地冷下脸来,“薛纨。”
一名黑衣人应声而起,如鹞子猛然扑落,“铿”一声轻响,寒气凛洌的剑尖正要刺入柔然使者的胸膛,被檀道一飞起一只酒盏,剑尖略微一偏,只刺透了柔然使者的衣襟。
柔然使者惊得倒退两步,戒备地盯着黑衣人。
檀道一起身,正色道:“二皇子没有拐带可汗的义子,柔然使者只消去宫里问一句便知真假,太子殿下为了二皇子贸然伤人,既落人口实,又坏了柔然与我朝的婚约,不是得不偿失?”
太子眼睛微眯,盯了檀道一片刻,随即洒然一笑,“檀郎说的是,薛纨,你替我向贵客赔罪。“
“是。”黑衣人反手将剑收起,斟了满杯,对柔然使者敬去。酒盏抵唇时,他忽而想了起来,对着檀道一又举了举,咧嘴一笑,仰头饮尽,又回到太子身后跪坐。
众人又高谈阔论起来。元翼心里堵得慌,目光追着那名黑衣人,见他亲自护送受到惊吓的柔然使者,到了湖心木桥上,还在作揖赔礼,十分恭谨,与刚才暴起杀人的悍然截然不同。
他折返回来时,元翼细细审视,见他也是一名英俊的年轻人,双十上下年纪,在太子身后时不显山露水,此刻,一身黑色紧袖袍经过宽袖大衫的众人时,便显得异常突兀。
“薛纨……“元翼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却一无所获,他低声问檀道一,”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檀道一摇头。“可能是太子府新招徕的门客。”
薛纨正悄然拾起檀道一掷飞的酒盅观察,忽觉有人打量自己,他机警的眸光立即扫了过来,和檀道一视线撞个正着。他懒懒对檀道一拱了拱手,笑着将酒盅残片收进了袖子里。
第5章 、羞颜未尝开(五)
阿那瑰张着小嘴,呆呆地看以檀济为首的半老头子们在庭院里侃侃而谈。
谈的是天下大势,衣冠南渡的旧事,北齐的苛政。谈到高兴时,忽而一停,“啪”一声捏住脖子里的虱子,怡然自得地甩起麈尾,笑道:“快哉快哉!”
他们好像猴啊。阿那瑰摇头。
看了一阵,觉得无趣,怅怅地走回来,见一群年轻的婢女围坐在廊下,头上歪歪斜斜别着盛放的芍药,手里缓缓摇着纨扇,一会咯咯笑,一会瞪眼骂。阿那瑰咬着嘴唇,欣羡地瞅着她们随风拂动的碧罗裙。
她们都没有我好看。阿那瑰默默地想,如果是我穿上那样的罗裙,簪上那样的步摇,拿上那样的扇子……当皇后也够格了。
怏怏不乐地回来,阿那瑰往檀道一的房间张望,见廊下赫然多了数名侍卫执戟而立,阿那瑰眼睛陡然一亮。
元翼来了!
元翼心情糟透了。
皇帝已经采纳了皇后的提议,替他择定太常卿何氏之女为妃,婚期就在来年。
“纳采之后,我就要受命去镇守宁州,那里遍地蛮夷,不知我还回不回得来。”
檀道一问他,“殿下要逆来顺受吗?”
元翼没精打采,“不逆来顺受又有什么办法?”
“一旦离京,天长日久,父子情也都淡了,殿下何不趁陛下还未下诏,请他改封你为豫州刺史?”
元翼摇头,“豫州常年被北齐所侵扰,民生凋零,盗贼横行,又比宁州好多少?”
“殿下现在所忧愁的,不过是手里没有兵而已。陛下准许了太子和柔然公主的婚事,一定会联合柔然出击北齐,到时候豫州的地位举足轻重。殿下正好名正言顺地募兵买马,招徕天下英雄,还用得着忌惮远在建康的元脩吗?”
元翼紧张地抓住檀道一,“到时候你会助我一臂之力吗?”
檀道一点头。
元翼兴奋不已,甩着宽大的袖子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往手心锤了一拳,叹道:“只恨我在朝中没有倚仗。何家无权无势……皇后这个毒妇!”他对檀道一抱怨,“听说何家的女儿长得很丑,这样的女人,怎么配得上我?”
檀道一漫不经心,“娶妻娶贤就可以了,我倒觉得不需要那么美貌,省得那么多麻烦。”
元翼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家的姊妹,不知道有没有适龄的可以嫁给我?”
檀道一立即说:“没有。”
元翼笑道:“倒也不见得非要是你嫡亲的姊妹,别支也可以,姓檀就好。”
“别支也没有。我家的姊妹不会做妾。”
元翼气得瞪他。檀道一若无其事,口风却半点不松。元翼满腔热忱碰了一鼻子灰,也觉无趣,往院子里逡巡,“阿那瑰最近还好吗?”
“哐”的一声门被推开,阿那瑰激动难抑地奔进来,“殿下!”她眼里闪着泪花,嘴巴先撅起来,“我过得不好!”
檀道一背对着阿那瑰,霎时无言。阿那瑰对元翼牵肠挂肚,乍然从他口中听到询问自己的话,喜不自禁,抓住元翼的手喋喋不休倾诉相思之情,一着急,连柔然话都蹦出来了。元翼听得似懂非懂,吓唬她道:“你再把柔然话挂在嘴上,柔然可汗要派人来抓你了。”
阿那瑰睫毛上挂着泪珠,楚楚可怜,“我宁愿死也不回柔然,我要跟殿下在一起。”
元翼还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南齐女子说话这么直截了当,阿那瑰毫无掩饰的热情让他啧啧称奇,“为了我,死都不怕?”
阿那瑰眼神凄迷,“能和殿下在一起,死又算什么?”
元翼看着这张洁白秀丽的脸颊,心旌荡漾,柔声道:“你和我认识不过一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阿那瑰拉着元翼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我一个汉人在柔然长大,生得瘦弱,柔然人没有一个看得起我的,我每天都要挨可汗和公主的鞭子。没有人像殿下对我这样温柔过,殿下对我一笑,我就觉得天更蓝了,草更绿了……”
檀道一最见不得阿那瑰的矫揉造作,听到这里,忍无可忍,一言不发往外走了。
檀济的宾客已经散尽,他丢了麈尾,就着婢女手上的盆洗脸,洗出一盆白腻腻的铅粉糊糊。
见檀道一经过,他把檀道一叫住。“是二皇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