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到了窑厂,只肯做些体力活,玲珑也不勉强,人在眼前就是好的。
正对着他挥笔描画,忽见寄虹领着严冰进门。听寄虹讲述了原委,她十分欢喜,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严冰风风火火在各处转过一圈,目光一扫随处都是错。
从木桶里捞起湿土捻了捻,“次数不够,静置时间过长。穷得连土都舍不得下手吗?”
看看盆里釉料的色泽,“草木灰比例高了,还有,这是釉料不是水。”
在捏塑的工人边站了片刻,“我不想评论。”
看看玲珑设计的图案,“闭门造车。”
……
话不中听,然而玲珑是心服口服的,自己窑厂的毛病自己清楚,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窑膛外,火工叼着烟袋,正指挥人往里加炭。严冰不看窑膛的瓷器,却专注地盯着木炭,火工有意无意地挪了一步,正好挡住他的视线。严冰抬头,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玲珑忐忑地问:“烧造工艺有何不妥?”
他一言未发,转身离开。
玲珑松了口气,看来唯一有水准的就是火工了。寄虹却拽拽她的衣袖,“咱们屋里说话。”
她示意严冰跟上,进屋关门,“说吧,你看出什么了?”
严冰勾起唇角,“还算有点眼力。”
“有问题吗?”玲珑不解。
“木炭采买价有记录吗?”
玲珑翻开账本,报出一个数字。
“你买的?”
“木炭我不懂,都是烟袋周采办,哦,就是火工。我爹在时他就在吕家窑厂做工,经验老道。”
严冰鄙夷地哼了一声,“经验老道,可人不厚道。”
寄虹讶然,“你说他动了手脚?”
“价钱是上等,炭却是下等。如此一来,耗的炭多了,窑温却上不去,造成废品多,瓷质差。”他在采买人名处重重敲了一下,“这就是你依仗的人?”
玲珑气极,立刻把烟袋周叫来,摆出事实,既怒且伤,“周叔,我一向信任你,你怎能干出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这种事呢?”
“可冤枉我了,这批木炭怪我眼力拙,被那黑心的炭商给骗了,可我在吕家待了这么多年,绝不会故意去做对不起吕家的事。小姐你可别听这两个外人挑拨,他们是想霸占窑厂啊。”烟袋周气得呼噜呼噜抽了好几口烟。
严冰冷笑,“他一个月工钱多少?”
玲珑说:“五两。”
严冰目光如电望向烟袋周,“你的烟袋是出自京城名家梅老爷子之手,烟丝是千里迢迢从云州运来的上等品,整套下来五百两银子打不住,不吃不喝十年都用不起!去查他家私藏多少现银,钱庄有几个户头,炭商以什么价钱卖的炭,两相对质,人证俱在,送到官府不怕不招!”
烟袋周手一哆嗦,五百两银子的烟袋掉在地上。“家里头婆娘生着长病,我那点工钱不够药钱的,才一时迷了心窍。看在我多年为吕家做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求求小姐……”
玲珑权衡得失,送到官府于己顶多是几两银子的赔偿,于烟袋周顶多是挨几板子,小惩未必大诫,反而结下梁子,又念着他是父亲那时的老人了,便说:“这事算了吧,他肯主动赔钱,就是知错能改。”
烟袋周恨不得把腰弯到地上,“是、是,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严冰看向寄虹,她听到烟袋周偷钱是为给妻子治病,不免想到丘爷爷,动了恻隐之心,“饶他一回吧,一病全家难,他是逼于无奈。”
严冰哂笑,“你们的窑自然你们做主,只怕妇人之仁最后成为东郭先生。“
烟袋周千恩万谢,离去时,余光扫一眼三人,眼角硬挤出的半滴泪一闪似刀光。
两个女孩子涉世未深,尚不知养虎为患的道理,严冰不屑置辩,跟头得亲自摔过方才走得远。“火工是决定一窑瓷器成败的关键,烟袋周奸猾且手艺不精,人你可以留下,但绝不能再当此要职。”
玲珑对烟袋周也有疑虑,“可一时之间,我哪里找得到一个便宜又好用的熟手呢?”
“此事着落在我身上吧。”他心中已有合适人选,但此时不便透露。
寄虹送严冰出门,好奇地问:“你才到青坪不久,怎么就积攒起人脉啦?”
严冰不咸不淡地说:“你在青坪这么些年,怎么就没积攒起人脉?”
寄虹撇撇嘴,这个人要脸有脸要脑有脑,如果嘴巴甜点,不知多少大姑娘往上蹭。
她背着手歪着脑袋,故作新奇地上下打量他,“看不出来,你倒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评点一针见血,见解经验远胜管理督陶署多年的胡主簿,为何屈居之下担任小小的文书?
严冰却不接这茬,只一脸泽被众生的表情,“得我亲自指点,你该倍感荣幸。”
脸皮厚过砌窑的八寸砖。寄虹无语地别过脸,瞧见大东抱着一筐瓷土走过。
“大东!”她已从玲珑口中听说大东来此之事,这让她觉罪责稍稍减轻。“你在这里还做得惯吗?”
大东点了下头,沉默如山。
“你就是左半刀?”严冰看向他赖以成名的右手,一眼便看出异样。
寄虹生怕严冰口无遮拦刺激到大东,忙向严冰挤挤眼,“严文书知道你刀工不错的。”
大东硬邦邦地说:“左半刀已经废了。”
寄虹的笑容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