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雍凉都督之功当故赦其妻,又举荐一直想要外放任职的陈泰为雍州刺史云云。
奏疏写好,命人送进宫。桓行简趴伏在桓睦床头,守了一夜,两眼熬得发红,隐隐作痛,直到窗纸麻麻亮了,也不曾离开半步。
一夜孤灯,只有太傅书写的“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八个大字静默地注视着父子两人。
他揉揉额角,听外头有些争执的声音,不消问,是朱兰奴。桓行简不急着出来阻拦,慢慢用青盐水漱口,净了净手,拈起早写就的休妻书,招石苞进来,说:
“今日就遣她走,人不走,给我扔出去。”
石苞早知有这么一天,郎君相忍,忍到王凌事毕,看太傅的情形要是赶到丧葬就不好了。得了准头,石苞出来后便跟朱兰奴不再客气:
“你已被桓家休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朱兰奴出乎意料地没跳脚,眼睛朝里头一瞥,幸灾乐祸:“高平陵,太傅是装病,现在装不下去真病重了吧?”
听她出言不逊,石苞眼睛一沉,两手抓她肩头提溜起来不管她如何尖叫踢打,给拖到寝居,“咣”一脚踢开门,把人扔进去:
“收拾你的东西!”
说完,把门一合就听里头稀里哗啦好一阵打砸摔抢似的杂音传了出来。
跟朱兰奴一道来的小婢子,一面观察她神色,一面添油加醋数落桓府的不是。朱兰奴也不管她,只吩咐她把东西全摔了,坐到梳妆台前,把几样东西一收,那两道极黑极浓的眉,神秘莫测横着:
“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说着,霍然起身咣地带翻了杌子,将案上大青瓷使劲朝地上一掼,脚底翠色成千,朱兰奴心旷神怡地命婢子带上包裹志气高扬地出了门。
大门口下了阶,她回头,当日红妆十里敲锣打鼓的情形历历在目,朱兰奴冷笑,啐了一口,翻个白眼给旁边荷刀而立的石苞:
“真可惜,太傅要是能再多撑几年给你郎君铺铺路,后头的事儿得顺多了。你家太傅也是,非等到半只脚都要踏棺材板了,才想着高平陵这一出。世事难料,我走了倒一身轻松,只担心你家郎君,一着不慎全族覆亡啊!”
石苞牙痒痒简直想拎剑砍了她,强忍不发作,讥笑道:“我是没见过镇北将军其人,不过见你倒终于明白了为何人人都说他是个得志小人,跋扈泼蛮,你也就是女人罢了,倘是个男人,坟头草都该几丈高了。也亏你爹死的早,否则,不知道这会北邙山够不够你朱氏一族用的。”
朱兰奴自负聪明机巧,一张嘴,任性妄为,此刻辩不过石苞气得扭头上车。
临行了,再次打帘刺他脸上:“北邙山还是留着给太傅一家吧,我家人丁单薄,桓家这上上下下几百人,北邙山只怕真不够用!”
“娘的!”石苞忍不住骂人,心道,这样的女人无论嫁到谁家里去都是个祸害,不敬公婆,善妒多舌,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可不就是昔年镇北将军的做派?
眉头紧蹙,搞一肚子闷气,又十分挂心太傅的病情,一路疾行往樵柯园来。半道上,见一柔弱身影立在花树下似举棋不定,正是嘉柔。
石苞心里不痛快,语气就冲了:“姜姑娘,你要是有事找郎君,我劝你回去,郎君此刻没闲情搭理你。”
嘉柔面皮薄,还没说话,被他噎了回来。本就漾着桃花般色泽的脸颊倏地红透,却不放弃:“太傅的病是不是重了?”
“姜姑娘,这不是你该打听的。”石苞正色回她,抬脚就走,嘉柔的一颗心里倒说不上是喜是忧,太傅若不在了,兄长就无需再担忧什么。可太傅若真不在了,他的亲人又该是何等伤心?吴蜀两国会不会趁此虚空大举北上?
见石苞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嘉柔怏怏往回走,不着意间,樱花树下突然闪出个人影,贼头贼脑地把一封书函朝嘉柔手里一塞,堆起个苦瓜脸:
“郎君把我们女郎休啦,这是女郎临走前写给你的!”
这个婢子,寻了如厕的借口晚走,差事办妥风一样地离去了。
嘉柔十分惊诧,看看书函,忙置于袖间匆匆回到寝居,连崔娘也屏退去了,说自己困乏要歇息。
信不长,一字一句扑进嘉柔眼中,她倏地攥紧了拳头,心绪更加不定。天人交战半晌,打定主意,还是过来找桓行简。
不想,刚把门一开,他人也正伸了手,两人目光对上,嘉柔见他眼底郁青一片,只是那双眸子依旧精神着。
“想见我?”他好似还有心情同她玩笑,嘉柔一怔,朝后退了两步,勉强笑笑,“是,我想去看看兄长,许久不见他,也不知道他可还好。”
桓行简不语,径自越过她,朝榻上一坐,就瞧见一双做好的白绫袜子工工整整叠放在篾箩上头。
嘉柔不禁望向他侧影,有些发怔,那乌黑浓密的长睫微微朝下掠着,不言不语时,像极了一尊猜不透心思或是压根就没有心肠的塑像。可当他再回眸,眼睛里那温暖笑意自然流露时,嘉柔心口砰砰直跳,定了定神,忙上前把袜子一收,不知为何怕他不豫。
他那目光便从她手上移到嘉柔脸上,淡淡一笑:“看来,不是给我做的。你姊姊不精女红,我的鞋袜多出自于母亲之手,可惜,她年岁渐长,日后给我做鞋袜的也只能是府里仆妇了。”
不意他提到姊姊,嘉柔一颗心倏地跳到嗓子眼,两只眸子,顿时泛起春水般的柔波:“你还记得姊姊吗?”
桓行简衣不解带侍奉桓睦,又奔波公府,人看着格外清峭,倒才真正像一抹红衰翠减的秋光。
他斜对嘉柔,伸手在篾箩里挑出块绣着迷迭香的帕子,一茎的绿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紫,栩栩如生,好似佳人身上馥郁的香气就萦绕在鼻间。
“我跟你姊姊,也曾举案齐眉,但人心又怎会一成不变?男女之情上,我要的不多,可她能给的又太少,她骤然病逝,也许对我和她来说都是个解脱。”桓行简平静说道。
嘉柔听得锥心,反驳道:“不,姊姊她待你很好,每每提及你,她那神情就像闰情姊姊提兄长,我知道,那不是假的。”
“你知道什么?”桓行简站起身,朝她靠近,嘉柔心里没有来一慌,愣愣地朝后退去,忽被桓行简拦腰一托,两人就势倒在了案几上。
他手指尖残存着药的苦味,划过她脸颊,目光灼灼:“李闰情出身微寒,跟太初的门第有云泥之别,太初却娶她为妻,不置姬妾。她亡故后,太初更没有续弦的意思,还有你的父亲,失去了你母亲,也没有再娶。柔儿,你觉得我这个人,跟你的父兄一比,毫无可取之处,是不是?”
陡然被戳破心事,嘉柔蹙眉,别过脸去,心想自己肯定是惹恼了他。
“没办法,我就是这种人,做不了你父亲,也做不了夏侯太初。”桓行简嗤笑一声,“身后名我不稀罕,只管生前事,日后青史如何写我随他去。至于,”他眼睛一低,指尖拨开她衣襟,留在一寸雪肤之上,“若有人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会待我一心一意,是锦上添花,若没有,我孤家寡人天地独行也无所谓。”
声音低沉下去,嘉柔本以为会承受一番凶狠风雨,桓行简已松手起身,丢给她一句:“你去看太初罢。”
嘉柔看他身影离去,好半晌,回味着他那番话呆呆坐在了榻边。
等再回神,利落起身把袜子收拾妥当,又捡几样自己跟崔娘学做的糕点拿食盒装了,满满当当,拎着东西出门。先到马厩,家仆告诉她已经备好了马车,她满腹狐疑,到府前,果真安然停着辆马车。
身后,宝婴跑了出来,气喘说道:“郎君让奴跟着。”
嘉柔当下又是一惕,说道:“我只是去探望兄长,去去就来。”宝婴无奈眨眨眼,“郎君的吩咐奴不敢不听啊!”
想自己来府里,宝婴伺候得尽心尽力,从无怨言,嘉柔只得让她一道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