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1 / 2)

很快,众人察觉他来,极有眼色地见过礼退下去了。桓行简换了衣裳,上前来,也不说坐,只弯下腰两手撑在木模边,含笑问道:

“喜欢吗?这是洛阳最好的匠人所作,你看,足不出户,也能看到洛阳城全貌,它随时随地都在你眼里。”

见嘉柔垂目不语,桓行简将她下颌一抬,示意她随自己手指方向看去:“你今天去的太学就在这儿,瞧,你们姑娘家最爱的铜驼街正在中轴线上,商铺看到了吗?你平日只管逛得高兴,可知道,整个洛阳城里铜驼街两侧寸土寸金,你若想做买卖,怕是付不起租金。”

“那不见得,大将军别小看人,”嘉柔眸子朝上头一瞥,闲闲道,“我不过没机会罢了,若是我有机会,就算最开始可能租不起铜驼街的铺子,我可以攒本钱,有朝一日,我直接买个铺子也未可知。”

那语气,很有些夸下海口的意思,说完,嘉柔下意识摸了摸耳垂,果然是烫的。

“是吗?你一个姑娘家,能做什么生意?”桓行简故意笑话她一句,饶有兴味的,嘉柔不高兴接道,“天下生意多了去,织履织席,贩铁贩盐,种桃种李,再有猪狗牛羊鱼哪样不能买卖?先前大将军笑话我不会织不会耕,难道商旅一定要会这些?我是不会,但不妨碍我跟人买卖。胡人来洛阳城卖香料珍珠,他自己难不成要会造珍珠?就好比我买的蓝玻璃碗,是那人自己烧出来的?”

听她清清脆脆,竹筒倒豆子一般伶牙俐齿地反驳,桓行简眉毛一挑,似乎是表示甘拜下风:

“这么一听,好像的确很有道理,确实不必。”

嘉柔看他似乎无话可对了,嗤了一声:“大将军过的多文雅,诗酒文章,金石丝竹,哪里知晓生意是怎么做的?”

“说的好像你真知道一样,”桓行简唇角翘起,“我看你,不过是在凉州时多跑了几趟市集而已,”说着,他那道探究的目光在嘉柔脸上游移起来,蹙着眉,“我猜,你在凉州一定没少偷跑出去玩儿,还会说胡语,你很野啊,难怪书读的不怎么样,字也一般,看起来什么都会一点,没一样精的。”

说完,他把头一摇,像是叹息:“使君夫妇太惯着你了,你看看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才没有,”嘉柔生气地瞪向他,“我出去玩儿从来都是姨母允许的,根本不用偷跑。姨丈也没惯着我,我字写不好,书背不好,他都拿戒尺打过我手心的。我会说胡语,那是因为,”她把嘴唇一咬,认真道,“我聪明,我跟他们说几回话就会了,有的人,跟胡人打了半辈子交道也说不利索呢!”

听她自己夸自己聪明,桓行简微讶,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大笑起来:“你真不害臊,柔儿,这种话自夸不好罢?”

嘉柔被他笑的脸红,一下红到耳朵根儿。她支支吾吾地打断桓行简的笑:“你,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我会说胡语,你也不会呀,可你会背书会写字会骑马,这些我也会。”

“我五岁时就能背诵六经,你行吗?我隶楷行书都能写,你呢?你不过会背几句书,字充其量也就是工整能看,在我面前,也敢自夸?”桓行简伸手对准她脑门弹了个响,嘉柔瑟缩下,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复又睁开,脸上红云不散,但口舌上还是不肯相让,“大将军好意思跟我比?你一个洛阳功勋子弟,自幼受的是什么教育?跟我比这个胜出一筹有什么可骄傲的?背经书怎么了,就是在这公府里,我听说,卫会五岁时也会这些,他的字,却比大将军写的还好呢,而且,他还会模仿人的字,惟妙惟肖的。你那些幕僚里,也不止他一个人厉害,大将军又不是独步天下了,在我面前,有什么好自夸的?这洛阳城里,能找出的厉害子弟很多吧?”

一时间,争了个脸红耳朵烫,嘉柔头一垂,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不知怎的,忽就促狭了一回:

“大将军,我还会生孩子呢,你有本事怀一个?”

桓行简这下彻底被逗乐,不过,很快暧昧道:“没有我,柔儿你这孩子恐怕也怀不上的罢?”

嘉柔顿时被臊得不行,她哑口无言,很粗鲁地搡了桓行简一把:“我不想跟你说话。”

起身往床榻边一坐,拿起花绷子,对着案头新插的两枝含苞杏花凝望片刻,低头走起针来。她手上跳脱一闪,桓行简才觉得那腕子似乎圆润了些,因此跟过来,和她说起太学见到的瘦弱少年。

嘉柔也去了太学,她犹豫下,问道:“大将军见到毌叔叔的郎君了吗?你考察他了吗?你觉得他是可塑之才吗?”

桓行简笑着摩挲嘉柔裙上刺绣,手指一错:“你说毌宗啊,他有股浑不怕的劲头,喜欢唱反调,少年人么,总是容易锋芒毕露的。”

嘉柔想了想,停下手中针线:“是不是太有锋芒,日后当了官,不太好?我觉得会得罪人吧?”

“不全然如此,”桓行简笑笑,“若是无伤大雅,年轻人有些性子不算什么。士季就在府中,他那个人,鬼精鬼精的,我说他什么不是了吗?相反,我倒爱他一肚子奇谋。不过,”他两手忽在脸上抚了一把,“你知道吗?我心里其实并不安定,我了解他们,就像了解自己。”

难得见他脸上也有如此怅思的一刻,嘉柔愣了愣,不由问道:“大将军什么意思?”

桓行简将她手握在了掌心,细腻捏揉着:“有时候,我仿佛能感觉到统一就在眼前,这些年英雄也好,黔黎也好,流的血似乎最终要有个归宿了。但我去太学,刘一的话很触动我,他一个小小的太学生,看到的问题,正是我忧心的,若是我缔造一个新的王朝,活力何在?远一点来说,汉王朝崩溃,他的过失是否得到了匡正?近一点,大魏的漏洞,我日后要如何尽力弥补?我身边不止一个卫会,是有很多个卫会,还有他们背后的家族,正如同我自己一样,我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会有不安。”

这些话,嘉柔似懂非懂,很想劝慰他,但当她望着眼前人熟悉的眉眼时,心底的那道裂缝突然炸开,她冷淡道:

“这些事关大将军的宏图大业,与我无关,大将军若有心事跟谋士们去说,也许他们会帮你。大将军也有脆弱的时候?真让人不敢相信。”

她低下了头,继续绣那朵杏花,春意渐浓,她的心却依旧苦涩。

“只是说给你听听而已。”桓行简微微一笑,“这样的话,当着谋士我不能说。”

嘉柔慢慢抬起眼,望着他:“大将军为何跟我说?”

“因为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在你面前说什么都不会有顾忌,若没有你,我也就不说了。”桓行简说完起身,“我还有事,等回来一起用饭。”

他身影很快消失,留下个失神惘然的嘉柔呆在了那儿。他人刚走,崔娘后脚进来,东摸摸,西扫扫,拿着个拂尘忙半晌才坐到嘉柔身旁,语重心长道:

“柔儿,是不是又跟大将军闹不痛快了?”

嘉柔摇头,冲她一笑:“没有。”手底轻松绣着花儿。

“我的好柔儿哎,你怎么现在成个傻的啦?”崔娘粗糙的手将她脸一摩挲,满是心疼,“好孩子,你听我的一句劝,什么兄长姊姊的,那不是亲骨肉,都是虚的。就是亲姊妹兄弟,各自成了家,也就各人围着各人的家转悠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了,钻牛角尖可不好,大将军跟孩子才是你往后日子里最要紧的人,你这整天,不是冷着个脸,就是煞着个眼,他一个大男人,每天过来嘘寒问暖的,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你别任性,万一寒了他的心,可就不好回头了,啊?”

撼了撼嘉柔的肩头,崔娘皱眉瞧着她,“柔儿?你听进心里去没?”

却见嘉柔,斯斯文文坐着不动了,脸上平静的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崔娘看她这副模样,又急又气:“我的傻孩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着夏侯太常,你真打算就这么跟大将军僵下去?”

嘉柔的脸上无悲无喜的,忽朝崔娘展颜一笑:“我听您的,别担心我了。”崔娘登时喜上眉梢,将她那小手捏了又捏,搓了又搓,“我就知道柔儿不是傻孩子,能想通的。”唠叨一圈,看嘉柔面有倦色,让她小憩,自己出去忙了。

等崔娘一走,嘉柔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了,眉宇笼着淡淡愁绪,孩子在动,她离临盆不远,想到这,嘉柔不禁朝窗外望去:万物生发,风华初露,这样的春天本该让人高兴。

而洛阳城里有人此刻正高兴极了。

要出镇的许允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尚书台的人一商议,准备换了自己仪仗所需的鼓吹旌旗。既为出镇,当然要拿出一二排场来。

“叔父,既然有了离京的机会,就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快走为好。”兄长家的长子颇担忧节外生枝,恳切相劝着,许允忙着往自己身上比划崭新的布料,不以为意道,“我以荣国耳,不能失了朝廷的颜面,你不懂,我日后便是领兵的人了,有些礼仪还是必须的。”

对方面露忧虑:“叔父,你忘了,大将军因李丰夏侯至的事对你已存嫌隙,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快些赴任吧,以免夜长梦多。”

“你错了,”许允哈哈一笑,“若是大将军真有心,便不会命我出镇,叫我掌军权,何必多此一举呢?夜长梦多?春天来了,这夜开始变短了!”

“叔父……”

许允笑着打断他:“来来来,你觉得这个颜色如何?”

对方无奈道:“很庄重,适合叔父。”

到天子为他践行这日,皇帝特意命许允靠近自己坐了,君臣虽还不相熟,皇帝却像面对老朋友般亲切地和他交谈,且郑重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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