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殊到达太液池边时,那里已经挤满了人, 整个东宫的宫人都跪在地上, 侍卫太监宫女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几乎每个宫室都派了人过来探查。
他拨开人群就看到太子和十一都躺在地上, 两个人都是从淤泥里挖出来的, 要不是他俩一个被宫女太监围得水泄不通,一个身边只有小川小彻陪着, 秦殊几乎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十一郎!”
秦殊刚喊了十一的名字,小泥人就从地上弹起来冲进了他怀里, 他抱着秦殊,小脑袋埋在秦殊的臂弯里,全身抖得停都停不下来。
“不怕不怕,我在这……”
秦殊以为他吓坏了, 忙拍着小家伙的背轻声哄着, 他厉声喝问两个随侍,“怎么回事?让你们保护王妃, 你们就是这样保护的?”
小川小彻赶紧过来把事情详细说了, 秦殊哑然了好一会, 他用自己的衣袖给十一擦着脸,十一却拼命地躲着, 秦殊终于从那张满是泥污的小脸上捕捉到一双亮晶晶的微弯着的大眼睛, 他终于恍然, 这小孩竟然是在笑。
要是把脸擦干净了, 所有人可不就发现他快要笑撅过去了么!
秦殊的嘴角抽搐了好一会, 把小家伙的脸扣在自己的怀里,脑子里思索着怎样帮他过掉这一关,大闹御花园,还把太子弄进了池子里,皇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就在这时,两道尖细的声音几乎同一时刻在不远处响起: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同时地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呛咳,晕厥许久的太子终于喷出一口泥水,醒过来了,徐公公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原来是太子吐出的泥水里居然有一条蚯蚓在蠕动。
侍卫太监宫女呼啦啦跪了满地,也不知从哪里传出“噗嗤噗嗤”压抑不住的闷笑声,大家低着头面面相觑,想不通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这样大胆。
皇帝和皇后一眼就看到了几乎被泥糊得看不出五官的太子,饶是他们一路过来已经听禁军禀报了大致的情况,见到眼前的情形还是被深深震惊了。
碧波荡漾莲叶田田的太液池此刻像是农家里被炸开过的鱼塘,乌黑的泥淖翻腾其上,红花绿叶枯的枯,断的断,沿着池子到岸边零零落落洒了一地的莲藕莲子和碎叶残枝。
皇帝惊愕得一塌糊涂,到底还是先关心太子的安全:
“太子怎么样了?传御医没有?”
“咳咳咳咳!”太子咳出满嘴的泥,他的眼睛也被污泥糊得睁不开,只隐隐约约看到视野中密密麻麻跪满了人,太子平生从未出过这样大的洋相,储君威仪荡然无存,他声音嘶哑,委屈万分,“儿臣……儿臣无恙……”
皇帝再问:“凤十一呢?听说也一道落水了,人呢?”
十一刚想抬起头,秦殊却按住他的脑袋:
“父皇,十一郎受了很大惊吓,请容儿臣先带他回府去……”
“回什么府?先送到昭仁宫去,叫两个太医也一并看看!”
“咳咳咳咳,”太子已经咳得气若游丝,根本没有力气找寻十一的身影,他也不晓得自己心心念念的小人儿此刻正在秦殊怀里笑得直发抖,他脑子已经发起了热,有些晕晕乎乎,却还记得自己的执着,“父皇……让十一郎……和儿臣回东……咳咳咳……”
一直沉默的皇后蓦然厉声喝:
“何常!你送太子回东宫!徐傅山,你留下,给皇上和本宫详详实实,说明情况!其他人全都退下!”
徐公公应声:“是!”
太子迷迷瞪瞪地喊:“母后……”
何常一溜小跑到太子身边,一边让人抬起太子,一边借着用自己的帕子给太子擦脸,轻轻捂住他的嘴。
闲杂人等一一退去,御花园中只留了帝后的贴身宫人,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徐傅山,还有秦殊和始终闷在他怀里一直没有见人的十一。
皇后虽然立时阻止,然而皇帝还是听清了太子的呓语,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皇后,面上未动声色,但是眸光已经明显冰冷。
御书房里还跪着个国舅,御花园里太子又闹下这一出,皇帝心如明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国师进宫的事皇帝并没有刻意瞒下,即使皇后自己不探听,皇帝也会和她再商量关于靖王和凤十一的婚事,但是皇帝愿意和皇后商量是一回事,皇后自作主张,甚至太子迫不及待自己出手,这都让皇帝心生不满。
秦殊开口道:“母后要问话,那也让十一郎洗漱干净了再回来,天虽然热,池子里却凉,他身子弱,这样站在风里头,怕是吃不消。”
皇后的气息起伏有些急促,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凤十一中意的分明就是秦殊,太子这个蠢货,眼瞎心盲不说,还自作多情到这个地步,可恨自己和国舅为他这一番绸缪非但没能达到目的,反而让皇帝疑心上了!
她强自按捺住心头怒火,决意先解决眼前局面。
既然凤十一跟太子不可能,那也绝不能让他嫁给秦殊。
皇后恍若未听见秦殊的话,自然也不许他们离开,淡淡的目光看向徐公公,皇后缓声问着:
“徐傅山,今天你一直跟着太子,前情后果你最是清楚,原原本本给本宫说出来,太子是怎么落的水?”
皇帝微蹙眉,却没有阻止皇后。
徐傅山趴在地上,先是叩了个头,沉吟了一下,开始说道:
“回禀陛下,娘娘,今儿天气好,又是休沐日,奴才一早陪着殿下来御花园中散步,正碰到凤少爷坐在这小亭里,殿下和少爷聊了几句,凤少爷说想吃莲子,还要自己亲手摘的莲子,约殿下与他一同采莲,还说要和殿下赌金子……”
徐傅山说的这一段倒句句属实,皇帝却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皇后扯起嘴角,冷声道:
“凤十一是钦赐的靖王妃,太子见到长嫂却不避嫌,还在深宫大内行赌/彩之事,简直荒唐!”
“娘娘,”徐傅山赶紧道,“非是太子殿下不避嫌,这其中还有另一桩隐情在。
靖王爷回京那一天,凤少爷曾经在城外与太子,靖王,宁王殿下结伴同行,那时凤少爷管太子殿下叫‘哥哥’,昨天在马场上,凤少爷也曾经与殿下一同观看马球,这两次,靖王殿下也是在现场的,王爷,奴才所说可句句是实吧?”
秦殊沉着眸子,没有说话。
徐傅山继续说道,“昨日在马场,凤少爷和靖王殿下起了争执,似乎是殿下取走了少爷什么东西,少爷问殿下讨,殿下拒不肯还,太子看靖王与少爷起了龃龉,原是想劝来着,却因日头太毒中了暑,提前回宫了,皇上和娘娘也是晓得的,奴才那会一回宫就禀报过了。”
皇帝点了点头,眸光掠过秦殊怀里那个始终没有抬头的人,隐隐多了一丝审判。
“太子殿下今儿偶遇了凤少爷,原是想劝一劝少爷莫要与靖王殿下置气,之后就回到了奴才先前说的那一段,殿下还未来得及多说,他二人就赌起了采莲子,殿下跟奴才说,若是他侥幸赢了少爷,便要请少爷去东宫坐一坐,好好说和说和他与靖王,然后他二人到了湖中心,原本殿下采得好好的,却被池子里的青蛙给惊着了,殿下就掉进了水里,许是凤少爷看了着急,就跟着一块跳了下去,”
徐傅山顿了顿,最后说道,“殿下是熟识水性的,那池子又浅,原本不至于溺得这样严重,反是身子薄弱的凤少爷安然无恙,上岸来的时候精神十足,奴才斗胆猜测,太子殿下许是为了救护凤少爷,才落成这样……”
“这,就是所有事情经过了。”
皇帝看着秦殊,目光已是极为深沉:“殊儿,徐傅山的话可属实?”
秦殊几乎咬碎了牙,徐傅山这番话避重就轻,含糊其辞,偏偏说的还都是表面上的事实,而把真实的动机全都轻描淡写掩盖了过去。
他不能否认字面上的事实,那些事都有众多人证,但他如果承认了,在皇帝看来,就是凤十一先勾/引的太子,此刻十一又跟他这样亲近,这一个少年郎竟是扒着两个嫡皇子,这是皇家大忌!
皇帝的逆鳞是江山和子嗣,若是皇子为美人而兄弟阋墙,这是最不能为他所容忍的!
一个美人,牵动太子和九珠亲王相争,十一身负的凤命,竟在这一瞬间被扭曲成了红颜祸国!
秦殊依稀还记得,少年学史,皇帝考校他,前朝有一位女帝,幼时有一位相士给她看相,说她命有飞龙可登九五,后来那女子入宫,侍奉两任帝王,两个皇帝都有无数机会可以杀她,最后却总是阴差阳错。
当时皇帝问秦殊:“若本朝有这样一位女子,殊儿以为该当如何?”
那时候的秦殊接受的都是帝王之术,理所当然地回答:
“宁错杀不错放,纵有天命既定,也有人力可扭转乾坤!”
谁能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如今皇后竟生生将一个不谙世事毫无野心的十一郎逼到了这个地步!
秦殊从来都知道,他这个母后是位奇女子,连她安置在太子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在关键时候竟然都能这么得用!
若论揣测帝心,谁能敌得过这位皇后娘娘呢。
宁错放不错放,皇帝心里若是埋下了这个猜忌,不可能放过十一。
秦殊闭了闭眼,心里的恨意如同海啸般涌来,这个女人一次次舍弃他还不够,还要来抢他的十一郎,抢不走,就要毁掉他的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