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罕见地做了梦。
梦里他刚化作人形不久, 穿的却不是他自己的红衣,而是一身蓝白道衣, 衣袖和袍角上都绣着浅青色的龙纹,他从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模样。
他身量还不足三尺,扎着两个总角, 跌跌撞撞地跟在一个男子身后跑。
那男子身形修长,背着双手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 手心里晃着个小铃铛, 响声叮铃清脆悦耳, 他盯着那小铃铛, 像是被胡萝卜吊着往前跑的小毛驴, 眼巴巴的,一边奶声奶气地喊:
“哥哥,哥哥……”
男子转过身来,面容俊美,挺拔如玉,看着他的眸光中满是温柔笑意, 蹲在他面前无奈地笑道:
“教了多少回, 要叫师叔,被你师尊听到了,又要罚你!”
他张着嘴, 吱吱呀呀了半天, 还是只会叫哥哥。
男子在他眼前晃着铃铛, 铃铛金光熠熠, 男子笑容璀璨生华:“喜欢这个?”
“嗯!”他重重地点头,伸直了短短的小胳膊要去够铃铛。
男子却避开他的手,温声哄他:“这个东西现在还不能给你,等你大一些,修行有成,镇得住这法器了,师叔再送给你。”
他看着眼前蹲在那里都还要高出他许多的年轻男子,踮着脚尖,有点着急,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些:
“要……长大……”
“不急,”男子摸了摸他头上的小总角,笑着说,“长澜总会长大的,以后会跟哥哥一样高。”
“姜师弟,”清清淡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回过头,通道尽头的长阶上走过来两个人,一个眉目锐利,眼神不善,一个温润儒雅,面带微笑,后者不赞许地摇着头,“你又胡乱教长澜说话,门中辈分岂能儿戏。”
男子也不辩解,站直起身,拱了拱手:“云师兄,林师兄。”
“不敢,”眉目锐利的年轻人轻哼了一声,“你现在是宫主亲传弟子,云寂宫首徒,我可当不起这声‘师兄’。”
“门中辈分岂能儿戏,”男子随口把刚接来的话又丢出去,凉凉地说,“师兄就是师兄,没有当不当得起,只有配不配得起。”
“你!”
青锋长剑铮然出鞘,男子手中的铃铛也急速旋转而起,两只金器在半空中嗡嗡铮鸣,空气中霎时冻凝起来,像是含着冰冷锐利的刀刃,他吓得一下子哭了出来。
铃铛倏忽落于男子掌心,方才的风声鹤唳好似只是一场幻觉,男子垂着手心摸了摸他的头:
“长澜别怕,师叔不打架。”语气温柔似水,跟刚才的杀气凛然判若两人。
“长澜过来,”温雅男子对他招手,“随为师回宫。”
他仰着头,在两个男子间左看右看,最后慢慢地挪着步子,走到了温雅男子的身边,牵着那人的衣角亦步亦趋,但依然回着头不停张望。
那男子看着他,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失落。
……
夜半时分,所有人都被奇异的声响惊醒了。
呜咽之声像是从苍穹的最深处传来,在每个人耳膜边隆隆炸响,带着惊天动地般的回音,一声声悠长沉闷的吟啸如泣如诉,拖着长长的哭号从四面八方涌来,透着万古悲凉之意。
十一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做得没头没尾,就被这声响惊动了,他侧耳倾听,猛地从地上跃起,打开门奔了出去。
云殊和林渲已经站在院中,都面色凝重地仰望着夜空。
天幕之上像是蒙了一层水汽,苍茫蒙昧,四周是一片惨澹澹的白,姜离跟在十一身后跑出来,才发现外面狂风凛冽,霜雪齐飞。
自天劫降临后,风霜雨雪便没了章法,随心所欲地不时造访,只是今夜的动静格外大。
远方的声啸也越来越响,飞鸟的啾鸣,走兽的嘶吼,让人分不清这绵绵密密错综复杂的声响究竟是从云层中穿透而来,还是从地底生出拔地而起划向长空万里,神鬼哭嚎,天地同悲,尖锐的哀鸣声透过人的耳膜牛毛针一般刺进脑海里。
姜离心中惊疑,前世的这个时候他正绝望地挣扎在地狱中,那时候混混沌沌生死两不知,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这样一重翻天覆地,此时他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得静观其变。
“你们出来做什么?”林渲看到十一,不由扬声喝,“天生异象,赶紧回屋去,这里没你们什么事!”
十一却不理会,他快走几步,面朝着东方的夜空怔怔抬头,忽然跪了下去。
云殊和林渲都吃了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十一结结实实对着东方磕了三个头,然后就跪在那里,垂着头,不论云殊和林渲如何发问,他都再不做声。
除了他们几个,没有人敢出门,云殊和林渲观察了一个多时辰,风雪慢慢停了,声响也渐渐弱了下去,广袤的苍穹里随之传来沉钝的声音,像是闷雷,又像是钝钟,响足八十一声后才戛然而止。
世界恢复了静谧,只余虫鸟啁鸣,天空也似乎淡薄开来,云层尽敛,明月攀爬上来,将十一跪地的身影拉成一缕细细的线,单薄的,透着无法掩饰的哀伤。
云殊和林渲十分困惑,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询问,十一不言不语不理不睬,最后两人都耐心全失,索性不理他,都回了屋去。
姜离慢慢地在十一身边蹲下,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许是因为他是个孩童,十一觉得姜离不会听得懂,少年那一向清脆的嗓音低低地发出哽咽,对他说:
“这是天殇……青龙神尊……殁了……”
姜离心头狠狠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