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岁时候觉得伤自尊,且极为不屑的事,如今贺纶做的信手拈来。他很自然的喂汤媛汤药, 甚至学着宫人的样子, 用帕子一点点给她擦拭嘴角。末了, 还亲自服侍她漱口吃糖。
这些待遇,汤媛从前也享受过许多,不过那时都是十几岁的年纪, 加诸两人相爱相杀,一旦贺纶出奇的殷勤之时, 便是他不怀好意之时, 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达到与她欢愉的目的。
如今动机单纯许多,他只想她好好的,一起白头偕老。
汤媛也没想到自己会生病。作为皇后, 她可没闲着,平日身边也有几个女师父教授强身健体之术,一则真的强身,二则美体保养。她只是看起来纤细娇柔,却并不弱。此时的咳疾像是一个报应似得,让她遭了半个月的罪。
这半个月,贺纶每每与她说话都有点儿小心翼翼,眼神略有些不自然,起初她还没深想,后来就忽然明白了。他应该是懊悔与愧疚的。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懂,这是她的报应,是娘娘在天之灵对她的惩罚。
娘娘对她有再造之恩,而她却从未真正的回报过娘娘。
她沉沦于荣华富贵,嗔喜于过去未来。她的爱与憎皆以自身利益出发,她从未有过……为了娘娘去赌一次的勇气。
她怕赌不好,失去贺纶的信任,给孩子们的未来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因为她心底明镜儿似的,贺纶对于她与贺缄的过往有多么的厌恶。
单是少女时期,她迷恋贺缄这事儿就难以启齿,哪怕此后她对这个男人再无任何感情,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
从玉泉山回宫的路上,汤媛极少欢笑,显得略略严肃。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贺纶会命人停下休息。
“阿蕴累了吗?”汤媛见他双眸清澈有神,并无疲态。
“你这般心事重重,我只能绞尽脑汁的猜,到底是什么让阿媛如此为难。”贺纶拨着茶盖淡定的说,“从前那个胆大包天的坏女孩呢?如今做了皇后行事怎反而越发谨慎?”
汤媛微笑,“我怎么啦?”
贺纶抬眼,“从这里快马加鞭去薄陵寺来回也就两个时辰。阿媛不如去看一看故人。”望着汤媛从镇定到警觉的面容,他嘴角微扬,“别紧张,我可不是故作大方。”
汤媛勉强微笑。
“最后一次。”他强调,“这是你最后一次的机会。你去罢,我允你做想做的。从此,我要你彻底忘了这个人。山高水长,再无纠葛与牵挂。”
透过竹帘,她看见冯鑫已经带着车驾来此恭候。
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并指了冯鑫一路跟随伺候。
他满意的看着满脸震惊的汤媛,“我知道你不爱他。但是牵挂也不允许。你去罢,做你想做的,你们之间就真的再不会有什么了。”
下车的时候,汤媛踉跄了一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扶着宫人走了数步,忍不住回头望去。
贺纶也在看她。
他长得可真好看,神情却也那么的可怕。这可怕并非凶恶,事实上他看起来温柔无比,却正是这样的温柔与霸道,令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一只风筝,线的那头在他手心。
这一世,她都飞不走了,也不想飞走……
原来她觉得可怕的是自己爱上另一个人的心。
一别数年,这却是她第一次踏入薄陵寺。
与想象的不太一样。
原以为高墙黑瓦,守卫森严,除了庄严的佛像和清一色的绿树,不会再有其他。
她却看见几个小童子在前院里嬉戏,见着她也不害怕,一个个眨巴着懵懂的眼睛。
有宫人意欲上前驱赶,汤媛抬手制止。
再往里走香樟成林,生活的气息逐渐明朗,木架上晒着蔬菜,篱笆也爬满了绿色的植物,有的已经开出了花,淡淡的香。两个小僧人正在忙前忙后,看见她进来顿时手忙脚乱。
显然他们认得皇后的衣冠。纵然她已经精简到不能再简,也撤去了仪仗。身边除了三个宫人便是七八个护卫。
贺缄安静的坐在花架下,背靠着摇椅。他衣着简单却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看得出在面子上,朝廷没有苛待他。然平民之身,他终究是再不能恢复往日那些早已习惯的装束。
整个人除了清瘦了一些,看起来别无二样。依旧干干净净,全然不见半分颓废与寂寥。
更不像大病初愈的人。
听说他病了很久,昨儿个御医来看过一回。
应该是好了,至少气色非常的好。目光如炬,从她进来那刻,就一直在看着她,没有丝毫的卑微和胆怯。
护卫们却大气不敢喘的盯着贺缄的一举一动,仿佛他随时会跳起来吃人。他们本想随着皇后一同上前,最好是站在皇后与贺缄之间,将二人完美隔开。
却没想到被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制止。护卫们连忙看向冯鑫的脸色。冯总管半眯着眼,轻微的点了点头。护卫才顿住脚步。
这阵仗,普通人断然是无法接受的,不知情的还以为官府要来杀人呢。
可是贺缄清楚,也不得不佩服汤媛的胆量,她就不怕他忽然起不臣之心,以下犯上之类的吗?
“草民见过娘娘,祝娘娘千秋万代,万福金安。”贺缄开口。到底是病了一场,他的声音沙哑,泄露了几分内里并不如表面那般有生气。
汤媛立在他身前,不过数步之远,平静的垂眸看着坐在椅中一动不动的他。
他也只是嘴上恭敬,全然没有起身跪拜之意。
面对他的不敬,汤媛并未动怒,继续平静道,“本宫这次来……”
“我终于知道我回来的意义。”贺缄抢在她前面开口,丝毫不关心她要说什么。
回来?汤媛诧异,他从哪里回来?不是一直待在薄陵寺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