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被台下的景象骇得面如土色,四散的宾客连声尖叫,唯独刚杀过人的剑客依然端坐原位,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等候下文。
说书人咽了口唾沫,只想赶紧下台,却听萧同悲认真地问:“孟无悲死了,还可以找他报仇吗?”
“......”说书人颤颤道,“应该不能......”
萧同悲剑眉微蹙,按着归元剑的手蠢蠢欲动。
说书人忙说:“不过、不过他有个徒弟......得了他真传,再过几天,一定就要下山了!”
萧同悲问:“我该找他徒弟报仇?”
说书人慌忙点头,带着哭腔:“总不能找我们的麻烦啊。”
萧同悲冥思苦想了半月有余,无果,终于在一次请战之后留了手,没再一剑夺去对方性命,而是认认真真地拿剑比着人家的脖子,诚恳问道:“萧某和孟无悲有仇,但他不在了,该找他徒弟报仇吗?”
对方夹紧双腿,抱头哭道:“是是、对对,您快去找他吧!”
孟醒踏着春光下山时,对这无妄之灾毫不知情。
孟无悲说过萧同悲此子执念深重,易入歧途,孟醒彼时不以为然,心道你罪孽深重,和人家的执念何干?
但等萧同悲四处找他打架,闹得十三州尽知他俩死生仇敌时,孟醒也默默地认可了孟无悲的说法。
确实执念太重,脑子还不太灵光。
尤其是这死生仇敌,还素未谋面,就已经被萧同悲盖上了“必死”的章。
孟醒只觉冤枉。
再到常思远大婚那日,孟醒收到一封请柬。
若是寻常人的大婚,能请去一个冯恨晚就算天大的颜面,况且常思远的确只是个寻常人,把他祖宗十八代挨个儿细数都数不出一个名望过人的主儿。但这封请柬确确实实地送到孟醒手上,孟醒拆开一看,冷笑,摇头说:“我去了才有鬼。”
于是碧无穷擎着归元剑亲自来请,天下人有目共睹,白衣胜雪的酩酊剑含笑谢过,处在江湖巅峰的两人一笑泯恩仇,感情日密,和当年的守真君、抱朴子几乎无异。
常家不算富裕,孟浪的妹妹也是昏迷在路边,恰好被常家人捡到,遂以身相许,生下了常思远。
但萧同悲四处筹措了不少钱两,就连找上沈重暄都是因为这件事,坚持给常思远的亲事大操大办,风光无两。
孟醒眼瞧着那新娘凤冠霞帔,美艳无匹,江湖前十几乎全员到齐,都是萧同悲抱着一把归元剑挨个儿请来的。
沈重暄陪在孟醒身边,两人借着袖袍的掩盖悄悄牵手,和萧同悲擦肩而过时,萧同悲停下步子,今日的他没有再穿一身丧气的黑衣,而是换了相对喜庆一些的暗红,只是脸上依然冷若冰霜,看不出半点喜色。
孟醒道:“你笑一笑,丧着脸不吉利。”
“又不是萧某成亲。”萧同悲摇摇头,听着远处喧哗的笑声,问,“成家之后,会有什么不同?”
孟醒下意识瞥了一眼身侧的沈重暄,诚恳道:“特别幸福,再也不能喝酒的那种幸福。”
沈重暄补充道:“是不能一次超过一壶。”
“嗯嗯,去年还是一坛,今年是一壶,寻思着明年就该是一杯了。”
沈重暄但笑不语,又听萧同悲颔首,若有所思:“他也不需要我了。”
“毕竟你和他也不是亲属关系。”孟醒道,“你该学学冯恨晚,一个人过日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萧同悲侧过头,瞥了一眼坐在酒席中胡吃海塞毫不见外的冯恨晚,默然半晌:“也许。”
常思远被人灌得醉眼朦胧,傻笑着附和众人的夸赞,但他走遍了每一桌酒席,都没能看见记忆中熟悉的衣影。
等他抬起双眼,果然看见萧同悲孑然独立,沉默地立在空旷的庭院之中。
常思远跌跌撞撞地拂开人群,奔去庭院,一头撞在萧同悲的胸膛上,迷迷糊糊地仰起头问:“萧大侠,怎么不去喝酒?”
萧同悲摇头道:“不擅饮酒。”
“啊,对,你不喜欢喝酒......”常思远笑着说,“但我一定要谢谢你,你是这世上除了爹娘对我最好的人。”
萧同悲静默地看他半晌,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昔日的孟浪从未有过这样欢畅的时刻,总之这样欢喜的常思远,和他想要寻找的孟浪截然不同,此时此刻,他的确无法从眼前人的身上找到半点和孟浪契合的点。
“萧大侠?”
萧同悲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动作,低声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常思远不假思索地说:“应该会去简都儒府进修吧。”
“你比他的命要好,一定前途无量。”
常思远问:“他......也是指我舅舅吗?”
萧同悲不再应声,只是艰难地扬起一抹平静的笑,冲他摆摆手,聊作最后的回应。
常思远酒醒之后,依然难以记起那个黄昏里萧同悲温柔的神色。
他难得一笑,笑得如释重负。
此后多年,碧无穷依然不曾消失,但萧同悲再也没有露面。
除却明州郊外李元之那一尘不染的墓碑侧证着他的数次归来,常思远再也没有找到一丝半点的萧同悲曾经存在的证明。
数载之前,他葬下萧漱华的尸骨,披着凛冽的风雪迢迢赶来,怀着一颗执念深重的赤子之心,誓与山河同悲。
经年之后,他谢别于热烈的欢快的黄昏,蹈着几如烈火一般沸沸扬扬的热闹,以他仅有的温柔,随故人共庆。
惟愿归元剑下,得以星辰不朽、日月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