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武将,金台上的名字至少暗去了五分之三, 可见英灵大多是战场上的英雄,但相应的,作为文官能够金台留名, 甚至光芒璀璨的, 必然也是人杰中的人杰, 姬越早前就在挑选韩信时捎带瞄了一眼他上面的名字, 当时她就注意到这人虽然不是武将, 但光芒璀璨, 十分惹眼, 如今再次点开,也没怎么犹豫就将那个名叫张良的人定下。
还有两个名额,姬越也很快定下,一个姓李,一个姓王,除了对张良抱有极大期望之外,姬越第二个看中的就是这名毁誉参半的王姓官员,在她看来,这人和王莽一样,都是生不逢时,但所主张的政策和思想都很有深度,她如今所要做的一是富国,二是强兵,正与这位王老先生的主张不谋而合。
至于那个叫做李白的人,完全是姬越习惯性带上无简介之人的一个添头,不过这人的光彩也很明亮,应当是一位不错的官员。
姬越选定,随即三道金光飞溅而出,一道直奔姬越为异灵想好的目的地,过了西域也没有停歇,这是张良,姬越想到韩信的先例,连忙看了一眼张良的位置,从舆图上来看,张良的落点在姬越新建没多久的永安郡内,也就是原安息国的位置,他的运气还算不错,至少比韩信……好吧,是个人就比韩信幸运得多,这人醒在一个晋国士卒身上,看模样还算年轻,应当是在伤兵营里,看不出有什么大伤势来,姬越便也放下心来,去看另外二人。
另外两道金光比张良下落早一点,而且距离姬越很近,从舆图上看简直近在咫尺,但姬越仔细看了一下,知道并不是这样,这两道金光位于城外一座山林里,距离那里不远就是皇家猎场,附近有不少年轻郎君,那两道金光间隔不远,都是生脸孔。
比起其他异灵上身就入住,一醒就没事,这两个人显然要惨烈得多,其中一人满脸是血,另外一人被箭射中,即便有了异灵的神智也还是倒在地上艰难喘气,被箭射中那人正是韩放。
实际上宴会这两日韩放还真没做什么,如果他只是比不上金澈,还能有操作余地,但没了一个金澈,一下子又多出好几个才貌俱佳的同龄人,父亲的态度又摆在那里,他也没办法再做什么,好在他还有一个面君的名额。
今日是狩猎的日子,韩放压根没准备入林子,只让家仆悄悄准备了一些不显眼的猎物用来交差,不料就在他骑着马百无聊赖的时候,从林子里冲出来一个人,他认出来这是魏家的一名旁支郎君,这人向他求救,说林子里有熊。
这一处偏僻,韩放来前就知道附近没人,听闻有熊,立刻就要策马离开,魏家郎君离得近,一把抓住了韩放的手,要他带自己上马,韩放被抓得手疼,就用马鞭抽向魏家郎君的脸,士族都重容色,魏家郎君下意思想要遮脸,却被带得向前一跌,额头狠狠撞上一块尖锐的山石。
事有凑巧,韩放刚要策马,忽然听见林子里有人高声呼喝了一句,下意识回头,林子里一箭飞出,力道极大,他捂住被射中的小腹从马上摔了下去,后脑撞上同一块山石,随即人事不知。
那支箭的主人本是逐熊而来,不料惊熊又把林子里的魏家郎君惊了出来,白送了一条命,也带了韩放一条性命。
这是姬越用金台回溯的真相,堪称曲折离奇,但实际上从魏云拖了一头死熊出林子发现二人,再到他把倒在血泊中的二人送到山庄医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一清楚的就是魏云猎熊,误伤了韩家小公子,毕竟韩放身上那支箭的尾端有魏云的标记。
对于这样的事,姬越也没有插手的意思,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金台一般不会为英灵挑选太容易死的身体,这二人应当能活下来,至于韩魏两家的扯皮,那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了。
韩阙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人都快要背过气去了,他这些年和长子不亲,最疼宠的就是幺女韩瑶和幼子韩放,前两天这小子还在书房谈笑耍狠,如今一下子就奄奄一息了,是个当父亲的都承受不住。
韩阙承受不住,魏家主魏灼也有火气,那名魏家郎君叫做魏白,他在宴上是不出彩,但却是他先父最喜欢的一个孙儿,魏白早年丧父,少年丧母,一直在守孝,也没正经上过几天学,人长得又乖巧,族中长辈都疼惜他,照拂得多了,他也把魏白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如今白着一张脸躺在榻上,是个做伯父的都心酸。
出了这种事,宴会也继续不下去了,韩魏两家没工夫在生死之时扯皮,都各自把郎君带回家里尽心救治,说句难听的,要是两下都死了怕也就罢了,要是死了一个活一个,那闹起来才难看呢。
韩阙真恨不得把那个放箭的魏云大卸八块,但自家儿子自家清楚,对于那个同样倒在血泊中的魏家魏白,他也有疑虑,毕竟魏云如今只说是失手伤人,但他总怀疑魏云是不是撞上了什么,才怒而出手。
衣不解带守了儿子两天两夜,韩阙昏昏欲睡之时一直握着的手却动了动,一双清明的眸子睁开来,看了一眼陌生的床榻,又看了一眼床榻边鬓发微白的中年人,王安石微微眨了眨眼睛,他才一动,韩阙就立刻醒过神来,死死地握紧了儿子的手,紧张地道:“我儿,你疼不疼?对了……大夫,大夫!去叫大夫来!”
王安石躺在床榻上,感受着这具年轻的躯体里奔涌的血液,浑身渐渐有了力气,只是他看一眼韩阙,心头就免不了叹息,如此慈父却要遭遇中年丧子之痛,实在让人心有戚戚。
一番换药灌药之后,王安石的脸色看上去好了不少,至少不是前两天看着快要死的样子了,韩阙放下心来,本是想直接问的,但又想起自家儿子的性情,没什么底气地屏退家仆,这才低声询问儿子道:“你和那魏家魏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要杀他,被魏云撞见射了一箭?还是有别的原因?”
话是这么说,但韩阙的语气却有一种迷之笃定,让王安石到了嘴边的叹息滞塞住了。
韩阙见他神情,以为是自己猜对了,眉头立刻拧紧,有心想教训几句,但见儿子这副面如金纸的可怜模样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咽下斥责,低声安抚道:“好了,不用挂在心上,魏白还没醒过来,我估计他要悬,人要是没了最好,就算魏家要追究,你咬死了是魏白要害你,你和魏云两个人各执一词又没有实据,到了你大哥的廷尉府里也没法定论,就算魏白活着,他有什么证据?我还说他为了维护魏云自残呢!我儿莫怕,你当务之急不是想这些,是把身子养好。”
王安石张了张口,韩阙慈爱地替他掖了掖被子,宽慰道:“莫怕,这魏家一门君子,比不过咱们心思诡计多,道理总归是咱们家的。”
王安石不再试图说话了,他闭上了双眼。
这位慈父又守了半夜,到凌晨的时候大夫又来看了一趟,叮嘱了负责伺候的丫鬟好一会儿,这才放心地回房睡下了。
待到屋里安静下来,丫鬟放下了床帘,王安石睁开了眼睛,他伤在肚腹,但好在只是箭伤,用了最好的药,虽然天气炎热,但伤口没有恶化,只是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起身,他摸到枕下有一两卷书页,吃力地拿到眼前,才发觉是两卷野史,他原本想随手放到一边,但不知为何,醒来时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韩阙开合的嘴巴上。
王安石惊觉,这人的口型和他听到的话音有些许出入,他按着自己的唇瓣,试图说几句他熟悉的经史,但很显然,到了嘴边的音换了个口型说出来,又成了他所听过的正常音色,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存在修改了一样。
王安石悚然一惊,目光落在手上,手里不受控制地打开那卷野史,面容渐渐从惊慌转变成惊奇,再到沉思,他仿佛打开了一卷新世界的大门。
第99章 王安石的震惊
一朝正史通常由史官整理, 鲜少有后世史官来编撰前朝史书,史家一笔春秋,通常落在书册上的不过寥寥几字, 比起正史, 同时代的士族野史一般更为详实,也更可信, 韩放枕下的正是韩家专门编撰的史书, 其中主要记载了韩家先祖的为人处世和光辉事迹,免不了伴随一些朝堂隐秘。
王安石也是修过起居注的人, 越是翻看这卷野史越是心惊, 韩家是千年士族,修史较为讲究, 不会特意粉饰或是抹黑某个人某件事, 从野史的记事手法和内容来看,王安石不得不怀疑起这卷野史的真实性,千年事一卷说不尽,他逐字逐句读完这卷先武帝朝旧史之后,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卷 , 却觉得有些对不上,仔细比对一下才发觉这第二卷记载的是三百年前的宣帝了。
王安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急于知晓武帝之后的事情,也迫切想要知道那位太子殿下有没有继承武帝之风,将武帝的改制实行下去, 为此连借尸还魂的事情都忘记了, 支撑着起身叫人, 外间的丫鬟原本是想偷懒小睡一会儿的, 被吓了一跳, 本以为是郎君觉得疼痛要去拿药,不料却是要书看。
丫鬟并不认识字,但韩家有专门的藏书阁,阁里有族老照应,丫鬟立刻到院子里找了个粗使婆子去藏书阁把郎君要的书找来。
婆子应声去了,没多久只带回薄薄一卷,王安石迫不及待地翻看,忽然嗅到这卷野史上还有墨香,墨这种东西留味不久,香气明显到还能嗅闻到,说明是才誊抄不久,或是著书不久,王安石没有多想,连忙打开。
然后他就感受到了什么叫急转直下。
韩家人修史自然偏向自家,这卷野史里写的主要是韩阙之父和先仁帝的君臣旧事,王安石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士族的兴盛和君王的衰弱,一朝三十年,那位以仁为谥的君王几乎没有什么作为,甚至在王安石看来,连守成之君都算不上,然而武帝朝为这一朝留下的根底不薄,这位仁帝在位期间算得上是清平世道,只是照这样下去,国力迟早会衰弱在士族之手。
王安石其实也能算是官宦人家出身,说是士族也勉强,但他的立场绝不在官员那边,而在于富国,变法失败后,他时常分析思考原因,除去朝堂上的掣肘和一切不可抗力,他认为自己的政策本身没有过错,其一是用人不当,其二是欲速不达,如今对着一卷史书,他看到了武帝朝的变法,看着那些字里行间隐约透出的明主气象,心潮澎湃之余也仿佛亲身随着那位明主经历了一些血与火的变法,这是他毕生所追逐的东西,然而结局却是如此的令人痛惜。
这是什么仁帝?竟还有个这么好的谥号!
王安石知道帝王谥号通常代表的也是君臣两方博弈,不可能一个庸君取文宗武帝这样的谥号,仁这个字代表的是中上君王,而非顶好的谥号,士族的偏向也无法将一个帝王的生平盖棺定论,故而这个仁字,他认为还是要落在仁帝的太子身上,先入为主,他对这对父子的印象很不好。
再想接着往下看时,史书见底,王安石又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叫来丫鬟,问道:“这卷之后的内容呢?仁帝之后的史呢?”
他要问史书的事,丫鬟肯定是不知道的,但要问仁帝之后,怕是连山里的野人都知道,丫鬟连忙说道:“陛下登基刚刚六年,二爷爷那里怕是没写完。”
韩家人这一代的史书是韩阙的二叔在修。
王安石死心了,他躺了回去,短短六年的时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如今的世道怕还停留在仁帝那会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但他觉得心有些累,甚至很是失望,他要是早几年死,会不会能赶上先武帝在位期间?
这丫鬟平日里是不敢和郎君这么说话的,郎君重尊卑,很少和家仆说话,仿佛她们在他眼里就是桌椅板凳一样的物件,但郎君生得好看,许多丫鬟背地里都想多看几眼,这次郎君受伤,她反而能和郎君多说了这么多话,十几岁的小丫鬟难免有些兴奋,见郎君失望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说道:“要不,我去二爷爷那里看看?”
王安石有气无力地说道:“算了,才六年,能有什么可入史的事。”
他这么一说,丫鬟倒有些疑惑了,奇怪地说道:“陛下开办官学,一统西域,废除奴制,征安息国……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啊。”
王安石一怔。
韩阙才睡下没有多久,就有下仆急急忙忙来报,说是魏家魏白醒了,韩阙也被叫醒了,一听差点没跳起来,又急忙问魏白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