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还没小指长,模糊不清,似鱼似蛇,游荡在灯芯之中。逄元子震惊地开口:“这是——”
是谢逢殊重新凝结的一点微弱的、随时可能消散的精魂。
绛尘看着那一点模糊的影子,冷硬的神色忽然柔软了下来。他持着一盏灯,烛光照亮了他的眉眼,他眼中的坚冰仿佛就被这一点烛火给融化了,变成了一隅月色。
众目睽睽之中,他率先抬头,往须弥后山看去。
众人见状也学着他一起往那边看,刚一转头,便纷纷呆住了。
黑夜之中,有无数飞花从后山而来,数量众多,几近遮天,转眼间就到了明镜台。
花开五瓣,洁白如雪,形状如莲。众人呆楞之际,不只是谁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是、是万古春!”
话音刚落,只见万古春如灯骤然,发出金色的光芒,像是在长夜中引燃了上万盏灯。
带着金光的万古春慢慢飘落于佛灯的前方,一朵接着一朵,铺陈而上,似步步金莲直达九天,如同一条长阶,照得慢慢长夜如同白昼,照得天际的乌云溃散,破出一道天光。
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七朵万古春同燃,搭通天之阶,引渡飞升。
绛尘看着这条长阶,他眉心忍不住蹙起,仿佛在忍受极大的苦楚,语气却依旧清冷。
“今日我以佛骨为灯,心血作引,重聚谢逢殊的魂魄,再燃灯万盏,引渡九天。”
众人已经错愕得失去了言语,只能看着绛尘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回荡于明镜台间。
“从此,谢逢殊飞升九重,前尘尽消,不囚于旧业,不堕身苦海。”
似乎为了印证他这句话,佛灯中的那条幽蓝色的影子在灯芯中游了游,终于从灯火中出来了。它围着绛尘手中的灯绕了两圈,顺着那一万多朵万古春而上,往九重天而去。
它刚刚凝聚成一缕精魂,脑中一片混沌,连只是凭着直觉而行,穿过无尽黑暗,穿过呼啸长风,穿过浩瀚湖海,穿过连绵云雾,最终落在一座山间,变成了一位白衣的少年。
站在山崖中,四周都是无尽的云海,不见天日,谢逢殊面上一片茫然,小心的上前一步,踏碎了一地雾气。
他停住脚,再回过头,眼前依旧是白茫茫一片,不见来路,不见归途。
凌衡仙君谢逢殊,一百年育灵,两百年化形,三百年飞升,忘断前尘。
*
谢逢殊飞升那夜的事,九重三天的神佛几乎全部见证了,但此后,没有一个人再提起。
仙界被迫收了一个两世入魔的仙君,佛家有了个堕身渡魔的尊者,总归都不是光彩的事。于是这件事便成了禁忌,久而久之,甚至有些仙君都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只有三天诸佛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依旧是叹惋的。
燃灯毕竟是创世古佛,他的陨堕对于三天无异于天崩地裂,于是诸佛在那夜之后,重返天界之时,纷纷留下了自己的一点神识,化作法堂墙壁上三千诸佛的浮雕石像。
每至三更,都会有一位佛修的神识醒来,望着法堂内的那位白衣僧人,语气或凶狠或惋惜或悲悯,问上三遍:“绛尘,你可知悔?”
只要对方说上一句“知悔”,或者点个头,三千诸佛便会同时降世,引渡昔日燃灯尊者再入大梵天。
刚开始时绛尘还会回答“不悔”,到后来有时候便懒得作声了,他和谢逢殊待久了,总会有一点与对方相似的脾气。
他将法堂内原有的长明灯都撤走了,只留下一方案台,还有那盏佛骨莲灯。
法堂内的墙上有三千神佛,慈悲法相,怒目金刚,他却把那盏系谢逢殊魂魄的灯放在明堂之上,庙宇中央,便是他的回答了。
他让诸天共观,神佛同见。
自入凡间,七百年。
业果自受,九死不悔。
七百年不算短,连嘲溪都好像从重伤与颓唐之中走了出来,成了须弥山的大妖。他隔个百八十年会来看一眼绛尘,有时一句话不说,有时冷笑着讥讽他:“别人都飞升成仙了,你还在须弥山等什么?”
绛尘通常不会回答,他的耐心和温和只给谢逢殊。
七百年间,万古春开了又谢,山楂林年复一年的结果,草木枯荣,万物轮转。绛尘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在山中待了很久,有时候又觉得百年不过一瞬。
直到七百年后的某个冬天,须弥山下了一场大雪,整整三日方歇,天地之间,万山皆白。
大雪初停那个夜里,残月挂林,绛尘在法堂禅定,屋内无风,案台上孤零零的灯火却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绛尘心有所觉,在长夜中忽然睁开了眼。
或许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万古春百年一开一谢;等二十五万多天诸佛每夜责问;等一场须弥大雪,有人于林间月下踏雪而来,遥遥对他说一句。
“在下凌衡仙君,谢逢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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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篇结束,可能会有读者再去看一遍前文,请不要在前面章节的评论里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