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旦结束休假,回到校园的那刻,他发觉投入工作竟成了最好的舒缓剂,原本沉重的心情稍微感到了一丝轻松。
堆积如山的报告足足有上百页,郑旦坐在办公桌前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看向窗外。学生社团聚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不少人手中都拿着标语,脸上涂抹着油彩,这景象看起来不算妙。他起身,靠近窗口,试图找出可供解读的线索。
通信器发出高频震动,语音助手提醒他是阮沁,郑旦叹了口气,接通视讯。
阮沁眯着眼睛,脸上的笑容毫无破绽。她提醒他不要忘记明天的探监日。郑旦点点头,两人安静了片刻。
办公室门外传来窸窣响声,似乎是学生找他,郑旦连忙找了理由结束通话。
进来的小伙子年龄不超过二十岁,因为一直在低重力环境下成长,他有着小型星带人典型的特征,瘦长苍白。
“郑教授,”男孩有很浓重的来自于低层区口音,“我能否请下周四实验课的假?”
郑旦眯起眼睛看他,“原因呢?”
“我刚收到消息,实习公司的面试安排在那天。”
“哪家公司?”
男孩难掩兴奋,扬起眉毛,“马黑博朗,您应该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不容易,我真得不想错过。”
郑旦一滞,保持波澜不惊的样子,勉强地点了点头。
诚然,对于小行星带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而言,能够收到the five集团下的任一家公司抛出来的橄榄枝都值得炫耀。尤其是最近声望高涨,资金充沃的马黑博朗。他们再也不用像父辈那样靠出卖廉价劳动力生存。进入马黑博朗堪比实现一次阶级跨越,员工会有水和空气的充足保障,以及完善的保险金,并配有专属恒温循环宿舍。
获得郑旦的允许后,男孩高兴地同他道别。走到门口时,郑旦忽然叫住他。
“你知道外面是在干嘛吗?”
“集会抗议吧,”男孩不太确定,挠挠头,随后低声说,“网上最近有一则视频广为流传,说地月政府为了向火星投毒在偷偷用小行星带居民做人体实验,制造新型生化武器呢。有许多人要求官方给出一个解释和澄清,可现在看来,政府并没有出面辟谣的打算。”
郑旦脸色变得阴沉,可他没有表现出讶异和难以置信,只是摆摆手,示意“你可以离开了”。
待到学生出去,郑旦用遥控器摁熄了灯光,室外的阴影穿透纳米玻璃,充斥了整间办公室。
也许正如林奇所言,有股不安的暗流,正在塞德娜星的阴面下蛰伏,散开无形的蛛网,然后慢慢收网。
他或许真得知道答案,只要他愿意去调查。
郑旦闭上了眼睛,皱起眉头。然后他睁开眼睛,一个名字蹦上了心头—白麟。
佟瓦对其模糊其辞,姜特德对其侃侃而谈,民间对其贬褒不一。
一切的源头都绕不开他。
***
在塔尔塔洛斯服刑的每一天,姜特德都是在羞辱和痛楚中醒来。难熬的不止是孤独,还有暗无天日的折磨,这里不存在人性,囚犯和狱卒都是怪物。他告诉自己不能就此屈服,他要与死亡对抗,爬出泥潭,撕裂太空监狱,踏上永无回头的复仇之路。
他用指甲在腐蚀的金属壁牢里刻下那些罪人的名字:古维尔、郑、萨根、佟瓦。然后一遍一遍在心里默记,强迫自己铭记仇恨,驱使自己还能够咬牙活下去。
在昏迷中,他经常能梦见白麟。
白麟带他去那座度假别墅,带他去看日出,他们顺着山脚爬向山顶,等待第一缕曙光升起。到了春天,山茶花爬满墙沿,白麟就带他去林中捕兔子。他很少叫白麟爸爸,白麟也不介意,常常薅住他的脑袋一顿揉搓,笑骂他臭小子。
有段时间,地球即将要同火星发生战争,白麟在卧室里匆忙地收拾行装,门半掩着,他看见白麟一脸温柔地和一个男人通话。他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白麟说,等他再长大点,足够独立,会介绍他们认识。白麟立了大功,从战场凯旋,换了工作岗位,他陪同他一起去了辛辛特纳斯空间站。可这一去,就是天人两隔。他在基地实验室逼仄的通风管道里躲了三天,还是被联合国军找到,为首的士兵问出他的名字,将他羁押。最后他被投入了塔尔塔洛斯监狱。
服刑期间,他终于弄清了这一切的原委。罪恶的小人们给了他一击重拳,他尝试着,慢慢站起。
五人公司找到他时,他才明白白麟一直将他小心保护着,让他尽量远离“笼”计划。怪不得白麟会在他发脾气时从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最后向他道歉。
白麟教他如何看书,学习关于地球真正的知识,告诉他,生而为人应向善,要学会控制情绪。
他想起和白麟的对话。
白麟说,人类是最有勇气的生物,因为有坚强的意志才会守护心灵免受荒诞的侵袭,在无边孤独中仍旧保有良知。
他问他,所以只要拥有这些品质,就是生为人类的证明吗?
白麟边笑边抚摸着他的脑袋说,不,这是人性,拥有这些,你就拥有人性。
姜特德自始自终都没有理解身为人类和拥有人性的区别。可他也不在乎了,因为他本就是异类。
***
克林特兄妹走进房间时,姜特德正在软椅上沉睡。他疲惫不堪,紧紧抿着唇,模样看起来十分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