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听到的,是我那个懦弱的父亲,忽然大声地对我妈直呼其名。就好像一直平稳加热的油锅里猛地被人甩进去一铲水,顿时就炸得噼哩啪啦。
我听见他扯着嗓子,几乎是有些撕心裂肺地吼道,张玲你放开她!你这样会闹出人命的!你快放开她!!
然后紧接着,我同时听见两个女人的尖叫声,其中一个似乎恐惧到了极点,我分不清那一声到底是来自于我妈还是来自于那个女人,只知道在这两声尖叫过后,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屋外传进来的。
一秒过去了……两秒,还是十秒?我已经忘了。
世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却又聋又哑。
可是忽然之间,世界又吵了起来。
有数不清的人在尖叫、议论、喋喋不休,还有数不清的窗户突然关上、也有数不清的窗户突然打开。
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暖还缩在那个角落里一动都不敢动,我也有点不敢往阳台上走,我怕看到什么可怕的场景……
可我不能不去。
因为没有人出来,我必须得过去看看。
于是,我安顿了小暖,让他继续待着别动,然后走向主卧,那里通着阳台。
当我刚刚转进主卧的门,就发现我妈跌坐在阳台的地上,背对着我。阳台的一扇窗户大开着,纱窗已经被卸下来扔在一旁,而我爸和那个女人却不见了踪影。
我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想把我妈拉起来,可我妈当时就好像被钉在地上了一样,无论我怎么使劲她都纹丝不动,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那扇打开的窗户。
妈,我爸呢?我问。
其实那会儿窗外已经有人在喊着,有人跳楼了!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快报警!
可是,“跳楼”这两个字眼对我来说实在太刺耳了。
我不敢走到窗边往下看,依然怀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拉着我妈问,我爸呢?我爸去哪儿了?
可惜……我始终没能问出个答案……
直到警察来。
那个时候,我从前来询问事发状况的警察口中,得知了那个女人当场死亡、还有我爸在被送去医院途中死亡的消息。
我整个脑子都是懵的,连哭都忘了。
而我妈,在最初的崩溃过后,就开始跟警察描述当时的情形。
她说,是那个女人先推她的,是那个女人想把她推下楼去,我爸想要去拦,可是没想到突然脚底打滑,一下子失去重心,这才抱着那个女人一起掉了下去。
没有人真正看到当时发生的具体情况,也没有人能证明我妈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由于缺乏目击证人,现场又有明显的失足跌落的痕迹,因此,警方的人把这件事认定为是意外事故。
一场以悲剧结尾的闹剧,就这么结束了。
……
现场的调查和询问进行完毕,警察就要带我妈和我去公安局做笔录。
而就在那时,我才忽然又想起小暖。从警察来了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听说已经被警方的人带走了,要帮他确认其他的亲属关系,从而决定接下来他应该由谁来抚养。
我们家,显然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我妈已经恨极了那个女人,林妙青,我也恨她,恨不得让她活过来我再重新杀死她一次。
可是对小暖,我却恨不起来。
他是无辜的。
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他也不可能在投胎的时候就未卜先知,预先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两个不负责任的成年人偷情的产物。
当然,这个道理,连我都能想明白,我妈自然也很清楚。
可是她没办法原谅。
她无法接受把丈夫的私生子带回眼皮子底下抚养这件事。
后来,我听说因为林妙青那边是独生女,父母都已经去世了,而我爸这头就只剩下我奶奶,奶奶还要靠我妈来养,怎么可能答应把小暖领回去……所以,小暖只能被送进当时由政府开设的公共福利院里。
我真的没有想到,仅仅是因为一个地址,就因为一个被我找出来的地址,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你等等——先不要打断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没错,现在想来,当时我爸和林妙青的死,并不能完全怪在我身上。即便我没有去查出林妙青的住处,我妈也总有一天会发现,总有一天会闹到那里去,他们总有一天还是会发生冲突,那么这样的惨剧或许终究无法避免,无论以何种形式来实现……
可我当时不会这么想。
在我看来,要不是因为我做了这样的事,要不是因为我撞见了我爸的外遇又告诉我妈,最后甚至把小三的家庭住址都暴露出来,我妈就不会找上门去,就不会跟林妙青纠缠起来,我爸就不会去劝架,更不会在来回推搡的过程中跟林妙青一起跌下楼去,他们两个人就不会死,我妈就不会失去丈夫,我就不会失去父亲,而小暖,也不会从此变成一个孤儿。
都是因为我,让我们失去了这一切。
对我来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有妈妈,还有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亲人。
可是小暖,却什么都没了。
我就是害他成为孤儿的元凶。
***
在这句话说完之后,付明杰的头已深深地低了下去,半晌都没抬起来。
余生的枪口也一并落下,虽然还未重新关闭保险,但好歹已不再直对着付明杰。
“这么说,你就是因为这件事对林暖产生了负罪感,所以之后才一直照顾他、试图补偿他对吗?”余生等了一会儿问。
付明杰微微点了点头,可是接着他又轻轻摇头,说:“不全是。”
“什么意思?”余生探询地看着他。
付明杰苦笑一下,“你也不想想,小暖被送进孤儿院的时候,我才多大?十四岁,初中还没毕业……在那个时候,即便我再想补偿他,我又能做什么?我们家本就不算富裕,我爸去世之后,家里全靠我妈一个人支撑,境况就更差了。何况我奶奶身体也不好,又受到这么大刺激,几乎三天两头就要跑医院,最后基本上就住在医院里,医药费开销太大。这么多的事情、这么重的担子都由我妈一个人来承担,她过得实在太苦了。在我爸出事后的一年里,我妈看上去起码老了十岁。她已经是苦不堪言,我又怎么忍心让她知道,我心里还惦记着把她害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小三的儿子?”
说完付明杰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又陷入当年那让他左右为难的境地里。
“队长……”聂倾这时接过话来,颇为斟酌地问:“那您母亲的抑郁症,也是在这个时候得的么?”
付明杰闻言抬头看了看他,片刻后默默摇头,“抑郁症,恐怕要在更后一点的时间。这是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压力会一点一点积累,人的精神也会一点点滑向崩溃的边缘。当我开始察觉到我妈的情绪有些反复无常、偶尔在责骂我时会歇斯底里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些是抑郁症的征兆。等到后来我带她去医院诊断,她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可是,我听说患有抑郁症的患者会时常情绪低落,感觉生活中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物,很容易产生轻生的念头。那您母亲在病情确诊之前,难道从未发生过轻生行为吗?如果有的话,不是会更早带她去治疗?”聂倾问道。
付明杰听后脸上露出一个颇为复杂的表情,像是悲伤,又像是骄傲,甚至还有些欣慰的意味在其中。
“我妈,是一个非常脆弱、又非常坚韧的女人。”付明杰缓缓说道。
“在经历了那样的悲剧之后,她心里的悲痛可想而知。可是为了我,为了我奶奶,为了这个家,她一直都在跟自己的痛苦做抗争。也许在患上抑郁症之后,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就那样撒手而去,无数次想过要抛下一切、摆脱这世间的诸多苦难,可是她又放不下我们,不忍心留下我跟奶奶两个人,一老一少的,她走不踏实,因此又都一一忍了下来。
“我还记得,在她自杀的前几天,也就是我刚刚被提升为刑侦支队队长的时候,我回到家,她做好了饭菜等着我,说要为我庆祝。她当时对我说,‘你奶奶已经走了,如今你也出息了,以后可以好好照顾自己,我也就放心了’。听完她的这番话,我其实已经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所以我那几天对她看得特别紧,还专门雇了保姆全天候地陪着她,就怕她做傻事。可是没有想到,她提前准备好了耗子药,就在几天后我外出办案的时候,她把自己锁在家里的卫生间里,服药自尽了。”
付明杰说这段话时的语气很平静,可是聂倾和余生都看见,黑暗之中,有些晶亮的东西正从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如果,她真的解脱了,我会替她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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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内时间】:2016-10-11 晚上十点四十左右
队长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中年人~~~_(:3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