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家是个非常中庸的家族。
放在满朝文武中,不是最拔尖的那个,却也绝对不会是最差的那个。
保持中游偏上的水准,对于同阶很多家族来说,已经算是拼尽全力的事情,对于常家来说,也算是个拼尽全力的事,但常家是拼尽全力不让自己过于出彩,说起来特别气人。
常家祖训上,有一条明文规定。
身为常家子孙,但求平安康健,不求泼天富贵。
真要算起来,常家积攒下来的家族底蕴,是远远比如今风光的王家更深厚的。
常家是世代读书人,到了常护的爹那一辈的时候,常家才算是出了真正意义上的一个大官:督察院御史,常深远。
常深远作为常家的第五代长孙,自小念学便是拔尖的。
参加第一年科举,便直接考到了殿前三甲,非常对皇上的胃口,前途一片光明,未来如他的名字一般,深远不可限量。
长子有此功名,身为次子的常淮阳,便谋了个县令的散差事,年纪轻轻上任,远离帝上京了。
兄弟两一人风光,一人低调,再次将常家拉回中游偏上的水平,使得常家能够中庸,非常中庸。
可只要是熟悉常家两兄弟的人都知道,弟弟常淮阳的文学,是绝不低于常深远的,就是这么个原能够同样拔尖,一举将常家推向上位家族的常县令,却将这大好的机会生生搞砸,考中个举人,便潇洒上任去了。
非常的气人。
常县令在任期很长,非常长,仿佛是打定了心思,只要常深远在督察院御史那个位置上一直坐着,他就能把常县令这个官职也给坐穿了一般。
他为官清廉,口碑名声都极好,这么多年,人人都说,常县令什么都好,就是运气差了一些,哪怕是天上下的是黄金雨,地上铺的是宝石路,常县令都能精准的避开每一滴雨,绕开每一条路,扎扎实实走在为百姓服务的县令之道上,升官加爵这样的事,就是摆在常县令的脚跟前,他也能临门一脚,踹给旁人。
事实上,常淮阳运气不差,人也不傻,这些年越发和蔼慈祥的微胖面容,也渐渐收敛了年轻时候的锋芒。
常家人不爱名利,常淮阳尤其不爱。
在川渝金平城周边的汉县呆了二十几年,常淮阳深沉的爱着这片凶险至极却又山灵水秀的地境。
他爱漫山遍野的娇花绿树,他爱热情爽朗的地方百姓。
他爱极了这里的姑娘,南方曾有佳人如兰,是他见过最好的人心和模样。
而今他也常去西河桥头的泼面馆,辣椒要放三满勺,花椒要搁一勺半,半碗下肚,满头满身都是汗,再去桥尾要一碗酸梅汤,冰镇过的,囫囵灌下去,夏日的风刮来,舒爽了。
当年这样吃东西的姑娘已经没了,葬在汉县后山上她自己选的风水宝地,常淮阳每次去看她,都要带上一壶芝兰酒,拔了杂草席地坐,说一声我来看你了,一直闷声到日落,也说不出几句话来。
常护在家里是老幺,往上数有个大姐姐和二哥哥,两人都是温和性子。
大姐早几年就嫁了人家,大姑爷家也是读书人,没两年便考上了功名,做了朗州的通判,离得有些远了。
常二哥帮着打理家里的庄户也有几年了,每年到了科举应试的时候,常淮阳总说再等等,再等一等,这一等便等到常二哥年满二十二了,也没能走上考场。
他不知道父亲在让自己等什么,可常二是最沉得住气的性子,书本功课一日都没丢,只要常淮阳说去考,他便能胸有成竹的走进考场。
这样一个书香世家,偏偏就出了常护这么个刺儿头,混世魔王。
窜天的性子,火爆的脾气,念了一辈子书的常淮阳,镇不住这个要拿拳头说话的莽夫,一气之下,就给扔到金平城的书院去了。
常护一出生,喻氏便骤然血崩,离了世。
按理说,喻氏已经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不应当在第三胎的时候出这样的事情,可往往天命是不讲道理的,遇上了,便只能认命。
常护还小的时候,不太明白娘没了是什么意思,等他懂事知道喻氏是因为生自己才没了的时候,已经是捅上天的混账性子了。
可这事从没人怪过常护,常淮阳疼他,大姐和常二也疼他,是常护自己心坎儿里过不去,觉得自己不像个常家人,也不该是个常家人。
因为常护不念书不是因为不想念,而是因为不管他怎么念,他都念不好。
小时候家里请先生,常护没少被训斥,一篇三字经磕磕巴巴的背了十句,涨红了脸,也想不起第十一句是什么,没到这个时候,先生就会说,看看你二哥哥,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四书都会瞧了!
常护又羞又恼,晚上发奋躲在被窝里背书背得眼泪直掉,困得受不住了,第二日还迟到,又被先生一通罚站,还要抄写。
后来打手心更是常事,努力学过也学不好的常护,不学了。
放飞自我后,常护发现自己当孩子王是个强项,领着一帮孩子上树下河,摸鱼打鸟,一把好手!
他也终于有了比常二厉害的地方,至少这些事,常二是绝对做不来的!
自打常护发掘了自己混世魔王的属性,这个闯祸精在汉县的名声便日益壮大起来,到了最后,基本上每天都有邻里到常县令府上来告状。
常淮阳傻了,连个小偷都没有的汉县出了个叫人头疼的混账,这个混账好巧不巧,偏偏是众人敬仰的常县令的小儿子。
百姓们除了告状,也没别的办法。
常护很得意,正值叛逆期的男孩儿爱做些特立独行的事,彰显自己的特别和不可一世。
常淮阳在家里冥思苦想了两天,在得知金平城有位肖大小姐的时候,心一横,敲定了主意,立刻就把常护给送走了!
到了金平城的常护依旧不改自己的臭脾性,没出几日,就把一帮人揍得服服帖帖,鞍前马后,常护玩腻了做学院老大的游戏,又把矛头对准了街上常出没的一群小乞丐。
‘为民除害’四个字,是当时常护领头的口号。
把街上的小乞丐追得四处逃窜,碗都摔破好几个的常护觉得好玩极了,沉浸在自己这种英雄主义里的常护,遇到了人生路上的第一块硬骨头:孟望。
当时那一帮小乞丐里,有个长得稍微壮一些的男孩,他领着小乞丐们回避了多次常护的锋芒,毕竟他们都是无依无靠的人,并不想跟常护这样的公子哥有什么冲突。
可是常护越发得寸进尺,在小姑娘被常护追得摔花了脸的那天,一直沉默着的孟望,扛起棍子,反击了。
常护长那么大,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两人扭打在一起,被双方的人拉拽开,才没有受伤严重。
那之后,常护便跟孟望斗上了。
只可惜常护不如孟望这样整日穿梭在大街小巷的人熟悉金平城,每次都被孟望放风筝似的牵着走,气得常护忍痛把攒了小半年的零花钱全都掏了出来,买通了另一条街上年纪稍大些的几个混混,连起手来,算是把孟望逮住了。
被几个人压得动弹不得的孟望眼神凶狠的看着常护,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常护那时候是很怕孟望的眼神的。
那时候常护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样的眼神,后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那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逼的狠了大不了同归于尽的眼神。
他原本只是想教训教训孟望,找回几分自己多年来一直维护着的面子。
可还没动手呢,眼前就蹿出来个穿得火红的姑娘,掏了根木剑干脆利落的打在几个小混混的腿上,身形一旋,就拦到孟望跟前去了。
她挑眉,干净漂亮的脸上正义粼粼,木剑啪的往常护胸口一戳,大声道:“常护!你再欺负人,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那是常护头一回注意到同学院的姑娘。
漂亮,英气,淡定自若又自信非凡。
一把木剑在她手里握着也握出了力顶千金的气势,常护盯着她想了很久,想起来她的名字:肖玉瓒。
川渝总都督的长女,在学院里面男孩子和女孩子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什么交集,是以常护从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认识到学院里面竟然还有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
只是这个小姑娘说话,未免太狂妄了一点。
“让开!”常护龇牙,非常不爽,他把抵在自己胸口的长剑甩开,“别说我欺负姑娘!”
肖玉瓒抿嘴,扬了扬眉毛,她扫一眼那几个小混混,歪着头天真又甜甜的笑起来,那几个小混混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在常护气炸的骂声中,转脸就跑没影了。
小半年的零花钱,打了水漂。
气红眼的常护扑向肖玉瓒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么个小姑娘。
挨了打站不起来的孟望就这么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背影,一套剑法使得干净利落,比起常护野蛮使用暴力,她行云流水间,以四两拨千斤的技巧,一一化解了常护的进攻,没什么重量的木剑精准的打在常护每一个薄弱暴露的弱点处。
孟望都看傻了。
吊打,真正意义上的吊打。
打得常护浑身都疼,捂哪儿都来不及,最后只能抱着脑袋求饶,蹲在地上抬头的时候,常护一双怒火熊熊的眼眶里湿漉漉的,看上去是要被打哭了。
肖玉瓒没管他,收了剑先去扶孟望,也不嫌弃他小乞丐脏,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还从腰间摸出来一块碎银子给了孟望,让他去找大夫瞧瞧。
孟望拿了钱,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他倒是不需要,但是摔破了脸的小姑娘肯定需要,他看一眼肖玉瓒,闷声捂住腰腹,转眼就跑得没影了。
常护蹲在地上凶巴巴道:“瞧见了没!那是个小没良心的!你救了他还给他钱,他连谢谢都不会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