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太阳从月洞窗映出一地金的时候,皇后终于流完了所有的眼泪,她哑着声音,只对他声调平静得说了两个字,“放手。”
皇帝拍在她背上的手一顿,低下头去也只看得见她的发顶,看不见她的表情,他停了下,还是依言放开了,等她坐直身子,目光在她面上打量了一圈,试探地问:“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他还惦记着,那些掏心掏肺的话既然说出来,就不能白说,她一定要听进去了才行,她要说没听见,那他可以再说一遍,反正他眼下对她很有耐心。
皇后连眼皮都没抬,跪坐着久了腿有点麻,一时没有知觉还站不起来,便用手臂撑着往柜子旁挪动了些,伸直两条腿疲累地靠在柜子上,闭着眼回了句:“听到了。”
“那就好。”
皇帝心下还比较满意,也不着急起身,完全没觉得一国帝后双双坐在地上说话,这场景有多诡异。
他看了会儿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从袖子的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去,杵了杵她肩膀,要她睁眼,“擦擦脸吧,等会儿再教下人看见。”
皇帝说着话两指捏起自己胸口的衣裳,低头喃喃道:“我的衣服都被你哭湿透了......”
其实半边脸也有点肿了,但他没说。
皇后睁开眼斜斜瞥他半会儿,微微蹙着眉,没接他的手帕,掀开宽大的衣袖,左手腕子上便缠着一条手帕,料子没他的名贵,但有种能抚慰人心的清冽香气。
她嗓子这会儿疼得厉害,说话有些费劲,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来这一趟,该说得都说完了,我也都知道了,其他的先不论,只是既然眼下国公生死未卜,那国公府此时便不宜嫁娶,还请皇上收回姜赫与明仪的赐婚旨意。”
皇帝提拎着衣裳的动作果然一顿,唉,绕过来圆过去,她怎么就始终改不了身为姜家女的性子?
这厢刚为承国公哭完还没等旁人缓口气,她就已经能借此谋划其他事宜了。
可他还有他的棋局要下,便就是知道自己是爱慕她的,也想和她好好儿的,但两个人的心不在一条线上,只看现在恐怕也还不能做到完全交心知底。
姜赫与明仪的赐婚当然不能收回,但他想了下,咂咂嘴,至少把回绝的话说得委婉了许多,委婉得近乎打太极,“你让我想想吧!”
皇后听完沉默,半个字都没答复,也不再追问什么,又闭上了眼睛。
皇帝有些意外,他以为依她的性子怎么着也还会再逼问些什么的,但是没有,想想还是算了,没有就没有吧,倒省去一桩事。
他眨眨眼,瞧她靠在柜子上闭目养神,阳光照在皮肤上会发出一层莹白柔和的光,看得久了,心底里的柔情便又满溢出来,深怕她受了凉,于是起身过去,俯下身想将她拦腰抱起来。
“你做什么?”
皇后立刻睁开眼,眸中惕然望着他。
那样的眼神若是换作以前的他,定然是不喜的,也不会愿意再对她多费功夫,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抱过她了。
这么多年他才知道,拥抱她的感觉实在是很好,他们原本就是夫妻,亲近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如今的两个人早已是力量悬殊,他就算真的对她做什么,她也根本丝毫都反抗不了。
于是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一边伸手抄在她腰背和膝弯,一边把话说得理所当然,“地上凉,我送你去寝间好好休息。”
她说不需要,但他觉得自己是在对她好。
皇帝那日是带着半边脸的伤从屋里出来的,胸前顶着一大片湿漉漉的痕迹,但全身上下都洋溢着愉悦,连脚下走动的步子都仿佛轻快了许多。
他站在廊檐下嘱咐纯致与粟禾要照顾好皇后,留下话说明日要来与皇后共进午膳,这才带着林永寿风风火火地往宫门口去,走到庭院半中央想起来现下扶英也还生病着,念个爱屋及乌,顾不上脸上不体面的伤,转头又往偏殿转了一圈,终于心满意足的出了门。
晏七最初到栖梧宫时,正听见殿里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啕,他多想进去,可粟禾拉住了他,只说了一句:“你要是不想害了娘娘,就管住自己的心!”
于是他只能站在廊檐下,低眉颔首,双手交握在身前,直握出了满掌心的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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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你可知道皇后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窗扉外日光耀眼,清风徐徐吹过树枝, 树叶间有蝉鸣阵阵, 一声声知了知了地叫着。但传进耳朵里便在心头催生出了无数只尖利的小手,直把他的一颗心, 挠的千疮百孔。
粟禾站在他面前,问话的语气平和, 更像是个长辈。
晏七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垂的眉眼中每一寸都盛满了不能言、不可得的痛苦。
她也不忍逼迫他, 轻叹一口气, 却说:“一日为后, 终生为后。她的一辈子都注定只能和皇帝在一起,旁人的倾慕于她而言只是祸啊。”
粟禾看着他, 眸中忧虑。
晏七掀起衣袍在她身前跪下,微红的眼, 恳求的姿态, “姑姑, 我只想永远陪在娘娘身边, 陪着她的喜怒哀乐,绝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粟禾却摇头, “你管得住自己的心吗?今日若非我拉住你,你是否就会闯进去?皇帝当前,你又要以什么身份陪着她?”
他顿时语滞,低垂下的脖颈上像压了千斤巨鼎,抬不起来, 隔了半会儿才颓然道:“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管好自己,只求姑姑不要将这些告诉娘娘。”
他的秉性向来是极好的,粟禾都清楚,但有些话不说,有些念头不断,不论于他还是于皇后,都是害人害己。
“你要记住,她是皇后,一个皇后需要的,你给不了。而你倾其所有能给她的陪伴,对皇后而言,却不一定就是好的。如今国公已去,没有人再能护着她,若有一天她犯了错污了名,不再是皇后,等待她的就必定只有死路一条,你懂吗?”
粟禾一面怕他不懂,一面更怕现在为时已晚。
皇后是高山之巅上的孤月,遥远不可及,却是宫里人人都能仰望的美,倾慕她的内官从不止他一个,但他却是唯一一个让粟禾感到忧虑的。
那晚隔着一道屏风的两个影子,屏风后踌躇克制伸出来取走手帕的手,边缘处进退两难的那片裙角......
这些都让粟禾感到前所未有的忧虑,但她也庆幸那些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