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丛蕾对向一萍, 有爱, 有怨, 有恨, 五味杂陈的情感酝酿了这些年,在与向一萍对望的一刹那, 如大江奔流,撞向她的心岸。纵然她已设想过上百种可能出现的对话,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再高的心防, 也不及一个昼思夜想的人, 活生生地来到她面前。
丛蕾近乡情怯,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司机给向一萍撑着伞, 雨滴被斜吹到她的眼角, 凉丝丝的, 她顿时从恍惚中醒过神:“先进来吧。”
他们进到客厅内,六年, 足够一个女孩成长为少女,向一萍紧密地打量丛蕾的一举一动, 寻找着她与自己的相似之处。
向一萍走前的那段时间,丛蕾吹气球似的膨胀起来, 而今她长高了, 一身运动服, 体型壮实, 带着粗糙的烟火气。向一萍是严格的身材管理者,绝不会允许自己发福,她的女儿应该和她一样,像柜台上包装精美的芭比娃娃,被人仰望,被人艳羡,挑不出一丝纰漏。
不尽人意。
向一萍乍见到丛蕾的激荡,在顷刻间越散越浅,丛蕾是一个历史坐标,她的出现仿佛将向一萍打回了原形,一贫如洗的时光迎头扑向她,为了一条连衣裙攒钱的日子,饿着肚子打麻将赚生活费的日子,强烈的惶恐和空虚朝她袭来,迫使她必须抓住什么东西。
向一萍手指一颤,转了转手上的鸽子蛋。
保姆给他们泡上茶,暖茶入胃,她定了定心,问道:“小辉呢?”
保姆道:“先生带出去了。”
向一萍颔首,欲盖弥彰地跟她解释:“这是我侄女。”
保姆给他们鞠了个躬,这声“侄女”变相地表明了向一萍的态度,将丛蕾几欲脱口的那声“妈”扎扎实实地堵回了嗓子眼。她愿意让他们进门,丛蕾以为向一萍对她大致还残存了些母女情分,孰料她开门见山,直接否定了她的血缘。
向一萍客客气气地说:“你们吃饭了吗?”
丛蕾:“吃了。”
冷千山:“没吃。”
两人答案对不上,丛蕾手伸到后面揪了下冷千山的背,幸好向一萍没有细问,吩咐保姆:“让厨房做两个菜。”
这次丛蕾和冷千山同时应声:“不用。”
“我刚才忘了我们吃过了。”冷千山边说边瞪丛蕾,腹诽道,你又没说你不想留下吃饭。
向一萍明显无甚好客的热情,只为图礼节好看,他们说不用,她便不再多劝半句,让保姆退下,视线移向冷千山,不太肯定地问:“你是……千山?”
冷千山:“嗯。”
“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向一萍先前当冷千山是丛蕾家属区的玩伴,没放在眼里,这下辨认出他熟悉的眉眼,“你爸现在怎么样?”
冷千山谦虚道:“还行。”
向一萍体态端庄,掺了不易察觉的逢迎:“我们住的楼盘都是你爸集团建的……”
冷千山眼见她要沿着话题往下聊,把自己当成巴结冷世辉的入口,想赶紧速战速决:“丛蕾,你不是有事要问萍姨吗?”
丛蕾在看电视柜前摆着的全家福,大槐树下,绿草茵茵,向一萍抱着她的儿子,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肩头,小孩冲着镜头顽劣地扮鬼脸,一家人其乐融融。
那个男人,并不是她当年出轨的陈厂长。
丛蕾若有所思,冷千山膝盖往她腿上一怼,示意她快点问,明明大戏的主角是这两母女,她们却都逃避着不与对方交流,留他一个外人来串场。
然而丛蕾不是不想说,她的措辞预演了许多遍,事到临头又踌躇了。她路远迢迢而来,不管自己是不是丛丰的亲生女儿,都是在置疑向一萍品行不端,莫非她问了,向一萍就会如实地告诉她真相?
说不定会将他们立即扫地出门。
她提出要来昭市求一个答案时,冷千山骂她天真,丛蕾身临其境,才知他说得没错。
她噤若寒蝉,场面陷入僵局,宛若被导演按下了静止键,向一萍受不了这窒碍的尴尬,率先清了清喉咙:“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丛蕾和冷千山对视一眼,总不能说让人去派出所查了她,向一萍见他们拒不作答,柳眉一蹙,唇线微垮,表情渐发幽深,丛蕾隐约又看到了昔日那个动辄发火的她。
向一萍彻底找回了理智,开始后悔自己心软,居然把丛蕾叫进了家里,好人没好报,她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得体地放在腿上,防备地盯着他们,声线倨傲而冷漠:“要多少?”
犹如鞭子刮过,丛蕾和冷千山皆被抽得哑然。
六年来,丛蕾最无法释怀的,不是向一萍的抛弃,而是她离家那一日,红色的裙摆即将消失在街角,她却倏地转了脚步扔下行李,泪眼涟涟地朝自己奔过来,不舍地抱着她,一声迭一声地唤她:“宝宝”。
虽然她最后还是走了,但离别那样凄婉,给丛蕾烫下鲜血淋漓的烙印,令她毕生难忘。
丛蕾相信向一萍的真情流露,她始终是向一萍十月怀胎掉落的一块肉,寥寥无几的温馨时刻里,向一萍也给她洗过澡,讲过故事,买过蛋糕。丛蕾试着去理解她,为她的离去找了无数的借口,甚至自我催眠:也许向一萍不是故意丢下她,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临走前的动摇,被封存在丛蕾每一个孤寂的夜里,是向一萍爱她的为数不多的证据。
——她臆想的证据。
经年未见,她的母亲不过问她过得好不好,不关心她经历了些什么,不在乎她的思念,用最阴暗的尺子来揣度她,认为自己找上门,只为了一个不堪的目的。
“……放心,我不找你要钱,”丛蕾浮出一个讥诮的笑容,“萍姨。”
向一萍坚固的盾甲被她一举刺破,有些不知所措:“那你……”
“我就想弄清楚,我到底是不是我爸亲生的?”丛蕾破罐子破摔,索然问道。
“当然了!”向一萍不假思索地说,语速急促,“你爸跟你说什么了?”
她身体前倾,原本从容搭着的手指交叉握紧,竟像是禁不住要起身,丛蕾那一瞬间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耿直的脑回路豁然绕了个弯,撒下个弥天大谎,连冷千山都被镇住了。
丛蕾镇静地说:“但我爸说,不是。”
“胡扯!”向一萍声音尖利,如同指甲刮过黑板,她将沙发扶手一拍,撕开了矫饰的淡定,暴露出与生俱来的刻薄本性,“他胡扯!”
冷千山与丛蕾俱是一惊。
*
十六年前。
向一萍桃李年华,正当盛放,美貌赋予了她恃靓行凶的权力,追她的男孩从街头排到巷尾,无不乞求着她的青睐,而目下无尘的向一萍,偏偏爱上了街上最帅气的混混。
她早就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穿着当年顶时髦的喇叭裤与高跟皮鞋,衬衫松松垮垮地扎进衣服里,出门前呼后拥,打起架身手了得,谁见了都得让他三分。他骑自行车经过她身边,轻佻地向她吹口哨,吹得她恼羞成怒,一颗春心化作了水。
后来他们被共同的朋友拉去跳迪斯科,五彩灯球转啊转,他在大家的起哄声中,送了她一支火红的玫瑰花。
就这样,女神下了凡尘,男人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向一萍的心。
他们在电影院里接吻,拖手压马路,义无反顾地坠入了爱河,爱得热烈又疯狂。他自诩前卫,走在时代开放的尖端,常能搞到国外的打口碟,在摇滚乐狂野的旋律中,与向一萍又蹦又跳,一身热汗地相拥说我爱你。
终于有一天,两人偷食了禁果。
这段爱情是划破夜空的流星,熠熠银光转瞬便陨落成了废石。男人不甘现状,决定离开昭市,南下打工赚钱,向一萍不愿跟他走,也挽留不了他的凌云壮志,他们忍痛分手,不久后她就听说他犯了事,被抓进了牢里。
向一萍悲伤了一阵,很快将他当作过眼云烟,又有了新的约会对象。等到她发现自己的小腹多了不该有的赘肉,月经也消失了两个月时,才觉出事态的严重。
向一萍怀孕了。
向母领着向一萍来到外地的医院做检查,听闻这个噩耗,差点当场晕厥。向父是个暴力分子,若知道向一萍未婚先孕,不死也要将她打个半残。她想拿掉这个孩子,向母以死相逼阻挠她,一旦传出堕胎的丑闻,谁还敢娶她?向母终日以泪洗面,琢磨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经熟人介绍,向一萍认识了丛丰。
丛丰不是向一萍中意的类型,在她的众多追求者中并不起眼,追求方式亦很无聊,每天早起替她做早餐,沉闷地跟在她身后转悠,不会跳舞不会唱歌不会讲笑话,但胜在踏实体贴,深得向母的喜欢,并且劝告向一萍,过日子就得找这种男人,靠得住。
她还想负隅顽抗,奈何肚子不等人,向一萍没有别的选择,只好不情不愿地催着丛丰结婚。人人都说丛丰捡了大运,他对她听之任之,选了最近的日子,紧锣密鼓地办起了婚礼。
新婚当夜,丛丰喝多了酒,搂着向一萍,发誓今生今世对她好,而向一萍走投无路,不得不煞白着脸告诉他,自己怀了别人的孩子。
妻子不是处女已是极大的耻辱,遑论她还怀了孕。娶的天仙摇身成了带着拖油瓶的“破鞋”,丛丰来不及和她同床,就被安了一顶绿色的大帽子。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新婚夜,丛丰被向一萍算计,大发雷霆,当晚走得无影无踪。
向一萍一夜未眠,以为自己的丑事会闹得众所周知。不料第二天早上,满身烟味的丛丰回到家,干哑地对她说:“生下来,我们养这个孩子。”
丛丰原谅了她。
向一萍跪床大哭,心中数不尽的悔恨,那一刻,她真的想过要和丛丰过一辈子。
生下丛蕾后,亲朋好友们纷纷祝贺丛丰喜得千金,丛丰从未对此表现出厌弃,待丛蕾就如自己的亲生女儿,只是更加努力地耕耘,希望再生一个孩子。向一萍为了报答他,安安分分地收了心,两人过了好一段夫唱妇随的和睦日子。
可惜直到丛蕾两岁,向一萍也没能怀上。夫妻俩去医院一查,发现丛丰的生育能力有问题。
也就是说,丛丰今生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这个消息对丛丰无疑是五雷轰顶,向一萍却迎来了解脱,她对丛丰的愧疚荡然无存,毕竟无论自己怀不怀孕,都轮不到丛丰有孩子,说到底,大家歪瓜凑劣枣,谁也不欠谁,算起来丛丰得了一个现成的女儿养老,她还觉得不公平呢。
两人的位置对调,她扬起头,又成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向一萍。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没有忘记丛丰的雪中送炭,他们的婚姻仍然延续着。丛丰此前头脑虽不灵活,但勤奋肯干,尚有晋升空间,得知自己不育后,工作态度逐渐消极,被厂里开会公开批评了好几次。他固守着传统思想,没有后代,多么恐怖,更恐怖的是,他还要给别人养孩子,就算拼搏了又有什么用,让别人来白捡便宜么?
双重打击下,丛丰沉溺于喝酒打牌消磨光阴,事业一直不见长进,向一萍眼睁睁看着当初不如自己的女人们搬出家属区,住进了大公寓,嫉妒得发狂,凭什么她就要窝在一个小平房里度过余生?她是一朵在贫穷中开出的富贵花,丛丰满足不了她物质需求,对金钱的渴望快将她折磨疯了,向一萍生出了无穷的怨恨,恨她妈逼她生下孩子,恨丛丰烂泥扶不上墙,也恨丛蕾投进她的肚子里,毁了她光辉灿烂的一生。
自己下嫁丛丰,简直是世间首屈一指的惨事。向一萍不再惦念当年丛丰给她的感动,两人的分歧越来越大,他们频繁地争吵,耗光所剩无几的感情,活成了一对怨侣。
向一萍开始寻觅任何可以当作踏板的机会,一日陈厂长趁丛丰不在家,打着给丛丰升官的由头,来他家里调查情况,向一萍看到陈厂长的眼神,她知道,脱离苦海的时候到了。
之后的事情便成了邻居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向一萍站得高看得远,无所谓别人怎么嘲笑她,反正她一生都不会再回到当初的“贫民窟”。可这毕竟是她不光彩的过去,丛蕾猝然揭开她的伤疤,向一萍情急之下,抵赖道:“你爸就想你恨我,才会对你撒这种谎。”
向一萍心神不属,丛蕾试探地说:“我爸要结婚了。”
“结婚?”向一萍冷笑,丛丰又生不了孩子,结什么婚,遇上真爱了?难怪会打破他们的保密协定,她含混道,“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再说你是不是他生的,重要吗?”
很重要。
丛蕾无声的谴责刺痛了她,向一萍躲开她的目光,不愿做一个恶人:“你也别当我没管你,这些年,我每个月都给你爸打钱。”
他们离婚时有过协议,她每个月会给丛丰三千块,到丛蕾长大成人为止,前提是丛丰不能向丛蕾透露她的消息,她不想和以前的人事物再有牵连。
丛蕾讽刺地想,说这些有什么用,她每个月打钱,买断和她的亲情,还妄想自己夸她是个慈祥的母亲么?
她与向一萍对峙间,保姆接了一个电话,跑过来对向一萍道:“先生说少爷拉肚子进医院了,让您马上过去。”
向一萍脸色一变:“严重吗?”
“暂时还不清楚,您先去看看吧。”
向一萍火急火燎地换了套衣服,对丛蕾昙花一现的母爱就此消散,她千辛万苦摆脱了过去,爬到这个位置,绝不能功亏一篑,再被人扯下去。窗外云收雨歇,地面微湿,向一萍问道:“你们今晚住哪儿?”
这是不准备留他们了。
冷千山:“我们有亲戚在昭市。”
“好。”向一萍没说什么,冷千山和丛蕾先行告辞。他们如同借道的陌生过客,只有简单的再见二字。屋外天色浓黑,别墅区的灯火烁亮,丛蕾稀里糊涂地走在其中,筹备了这么久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她忽然有种孤寂之感,像是无家可归的旅人。
冷千山道:“我说了她不会告诉你的。”
向一萍一口咬定她是丛丰的亲生女儿,但她的异样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就连冷千山也起了疑心。套不套得出向一萍的话已无关紧要,因为丛蕾心里有了数,答案不在向一萍身上,而在于丛丰。
她打着问询的幌子,更深层的期盼,恐怕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她不过是想见向一萍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