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丹以眼神发出疑问,阿琦深深地咽下一口唾沫,说道:“和钱海露吃饭时,我看,沈妹妹,很细心地擦拭,刀叉,还有喝酒的时候,她评价这款红酒,那么细微的差别都注意到了。一个心情如此抑郁的人,天天被噩梦缠绕的人,真的能注意到那么多细节么?”
叶丹确实有点生气,她一直很想质问韩景轩,碍于阿琦的面子,也不懂得阿琦这样老实的一个人为何会把韩景轩作为挚友,她摇摇头说道:“你这真真是,吹毛求疵了,我赞同你常说的,行为与细节暴露内心,可这也未必完全正确的,谁没有无意识的动作和习惯么。”
阿琦看叶丹的眼神已微含愠怒,马上说道:“你说的是,或许我太多心了。”
刚刚回到上海,叶丹便去了诺尔医院,她手揣在衣袋里,走到精神科,进入一间宽大明亮的办公室。办公桌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抬头,他约莫三十多岁,脸上挂着温和却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微笑。
叶丹在他对面坐下,看了一眼他手里厚厚的书:freud(弗洛伊德),开口道:“仲景,我给你找了个病人,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士。”
齐仲景是国内鼎鼎有名的精神病专家,他出生于医药世家,所以祖父给他取名时,引用了医圣张仲景的名讳,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医术精良又仁心仁爱的好医生。他天资聪慧,也不惧吃苦,小时候便师从名医丁甘仁学习中医,又在清华大学学习西医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可谓中西贯通,学富五车,偏偏选择了康奈尔大学的神经科医学博士。他非但垄断了上流社会的精神科,连其他一些疾病,他的本领也未必输于专业的医生,他行医有时不拘一格,中西混用,最终却总能药到病除。因此,在人才辈出名医荟萃的大上海,齐仲景依然独占鳌头。
齐仲景却不像一般医生那样严肃,总喜欢开玩笑,说道:“再年轻美丽,也是精神病人啊,就像我,这样英俊潇洒幽默风趣,就因为是精神病医生,三十三岁才得以娶妻。”
叶丹笑道:“谁不知道你是自由惯了,不愿意结婚。”她正色道,“她的情况是这样的,不是精神病,就是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总是胡思乱想,她家人很担心。”
韩景轩只对沈月眉说,带她去见一个贯通哲学与医学的老学者,沈月眉照例懒懒散散的,对韩景轩的话毫无反应,韩景轩拉开衣柜,问她想穿那件衣服,她看也不看,韩景轩便选了一件灰鼠色的大衣。这段时间,韩景轩基本上把沈月眉当成一个婴儿,无论给她穿衣还是叫她吃饭,她都无动于衷。
到了诺尔医院,推开房门,只见一个身形细长的人穿着白大褂坐在那里,一张《健康报》把他的上身挡得严严实实。
齐仲景自报纸后面探头,露出真实的面貌,令韩景轩吃惊,他原以为是个一把胡子的老教授,没想到这名医看上去如此年轻,容光焕发。他神采奕奕,眼睛中闪烁着智慧,笑容如大海一般宽厚和善。
其实,当看到“精神科”三个字的时候,沈月眉就明白了,此刻,所有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她和面前这个笑容和善的医生,沈月眉淡淡地说道:“我没有精神病。”
齐仲景笑了笑,说道:“我相信。”
沈月眉抬头看他,一个快四十岁的老男人,笑起来竟有几分可爱,他说道:“一般人都觉得精神病人很可怕,我天天和他们在一起,有些病人真的很吓人,我也怕得很,但是有一些,还是很有趣的。比如,我有过一个病人,他说,我觉得我是一只鸟,我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觉得呢?他理直气壮地告诉我,从我是一只鸟的时候开始啊。”
沈月眉笑了,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绽放笑靥。她忽然觉得放松,眼前的齐仲景,虽然只是个陌生人,却很亲切,让人感觉温暖踏实,似乎自己不是身处遍地精神病人的精神科,而是圣诞节,齐仲景就是慈祥的圣诞老人。
齐仲景看着那双忧郁的眸子,憔悴的脸上绽放的笑靥,如同昙花一现,美得如此脆弱,他柔软的内心猛地悸动,沈月眉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神态,说道:“我没有精神病,我也没病。”
“心病也是病,林黛玉不是死于肺痨,而是情困贾宝玉。”
“你怎么确定我是心病?”
“西医虽然不讲究望闻问切,可你满脸憔悴,满眼忧伤,我再看不出来,那便是瞎子了!”齐仲景微笑,看着沈月眉,柔声说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能帮助你,没有人能帮助你?”
沈月眉沉默半晌,点点头,说道:“如果是身体上的病倒好了,我相信你是个好医生,能医好我,可我是心病,齐医生,你是个好人,可你真的帮不了我。”
沈月眉起身离开,齐仲景怔怔地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那样纤弱,沈月眉关门道别,眼神凄迷。
沈月眉出去后,却不见了韩景轩的踪影,叶丹手指前方不远处,那是妇科的方向,有几个人纠缠在一起,嘈杂声一片,其中有韩景轩的背影,沈月眉疑惑地走过去,靠在柱子后观看,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在香港重逢的钱海露。
只是,此刻的钱海露有几分陌生,她不再是那个光鲜靓丽的女子,头发在脑后松散地挽成一个髻,她穿着宽大的衣服,显得体态有几分臃肿,却依旧透出一股颓废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