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庆一听老太监唐福全的回话,先是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随后又微微探低了身子,仔仔细细地再次打量起沈归的相貌来。
“嗯……果真与当年的沈昂有八分相似之处……哎,沈归啊沈归,朕今日看见了你,便又想起了当年与你父的那一段往事……罢了罢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就不在朝会上谈了,咱们还是先谈谈东海关的问题吧?既然中山王如今亲临燕京城,想必你们幽北那位小……兴平皇帝,定然与朕一样,也是希望两北之间能够和平相处的;那么既然如此,你也可以在这大殿上放胆直言!究竟你们幽北三路对于那座已经化为一片焦土的东海雄关,又做了怎样的打算呢?”
即便沈归此时心中焦急如焚、但也不好因私而废公,当着诸位北燕大臣的面,就追问其自家的家务事……
“回北燕皇帝的话。想近百年以来、两北之间那永无休止的战争,使得你我双方都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无数将士血染边关;如今东海关两向二百余里之内的土地,都已经被鲜血给沁透了……我幽北三路的兴平皇帝,乃是亘古罕见的仁义之君!他实在不愿再轻启战端,更不愿见到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之惨状;也正因如此,陛下才会委派小王为使、前来出使北燕王朝,与陛下商议两北重归和平之事。为了以示和谈之诚意、我家兴平皇帝陛下,愿意先行退出幽北三路的国门——东海关;并且希望能够与北燕王朝一起、把那这一座杀人的战场,变成两家通商的集市……”
“放肆!”
就在沈归说的唾液横飞之时,一位年纪在六旬左右、浓眉大眼、嗓如惊雷的老者突然暴喝一声;尾音一落,他也没等天佑帝或沈归继续开口,而是自己急忙迈出两步,站在了沈归身旁。
“启禀陛下,近百年来,我北燕王朝的辽东路,就一直被这些‘茹毛饮血’的蛮人‘窃居’;这些不通王化之人,之所以能够苟活至今,还不是借着南康对于我等的牵制之利?可他们非但不思悔改、不念陛下之恩德、反而还终年‘袭扰’我北燕王朝的东大门!不仅如此,就连我们平北军的老侯爷郭孝、也是死在了此子的阴谋诡计之下;而老臣的爱婿梁京、也战死在了东海关那一片火海当中……最终……最终还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王放的这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而且当他说到那位惨死在东海关中的女婿之时,更是眼圈泛红,语带哽咽,直把平日里与他交好的那些同僚,也说了一个同仇敌忾,扭过头去齐齐怒视着正穿着一身‘皮草’的‘番邦使节’——沈归。
不过最可惜的是:王左丞的这一番话,不但没有感动到‘杀人凶手’、也没有感动到自家的主子爷——周元庆。
“王左丞且慢……沈归身为幽北三路的中山王,不弃千里之远也要出使我北燕王朝,不就是为了两北之间的和平与安宁吗?朕相信他、也相信幽北皇帝的诚意;而对于这一点,朕也同样相信我北燕的诸位臣工,也都能感受得到。既然我等自诩为华禹正统,又怎好在这一座紫金大典之上,先行失礼于人呢?朕还要再次提醒诸位:今日我等只论两北和谈之事;至于往日里的恩恩怨怨,都暂且先放在一边!”
“陛…哎…老臣遵旨!”
心疼女儿守了寡的左丞相王放,在退回队列之前,还恶狠狠地剜了‘浑身是毛’的沈归一眼;不过从头到尾,沈归的目光压根也没放在过他的身上。
“启禀陛下,方才王左丞之言,老臣却不敢苟同!臣以为,此次两北和谈,实乃水到渠成、国民两利之事!皆因为这两北之间纷争不休、至今已近百余年;可这大大小小的阵仗打过了何止千万,我们两家却谁都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两家这场旷日持久、又毫无意义的消耗战,就打出了一个趁势而起南康王朝!所以依照老臣愚见,现在正是两北罢兵言和的绝佳机会!因为老臣几乎可以断言,只要两北之间继续争斗下去,不出二十年,南康必将挥军北上、而后顺势一统华禹大陆!”
此时出列启奏之人,正是幽北三路的右丞相——蔡熹蔡显阳。别瞧他只比那位王左丞年长一岁,但二人的模样却大不相同!这位蔡右丞的眉毛与胡子、如今都已是一片花白之色;满面的皱纹堆垒,看着就像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棺材似的;而且他走起路来,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站在旁边的沈归真怕他会一个不留神、左脚绊在了右脚上、然后便一头‘碰’死在这金殿之上……
可沈归再看天佑帝那一副淡然的神情,仿佛是早已经习惯了这位随时都有可能猝死的右丞相;不但对他的身体状况只字不提,反而是饶有兴致地追问起了他的意见:
“那依蔡右丞之见,在这两北和谈当中,我北燕王朝应该执何种态度呢?”
“自然是该向幽北颜氏展现我华禹正统的广阔胸襟,也顺带可以向幽北百姓展示陛下的宽怀与仁德。依老臣看,既然幽北三路已经先行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那我北燕王朝自然也该投桃报李,尽快促成两北和谈,让双方的百姓都能得到和平与安定。至于那座纷争不休的东海关嘛?老臣以为……”
接下来,就是这位蔡右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叙述起沈归与四皇子当日达成的种种交易细则;虽然在具体数目方面略有出入,但在天佑帝的‘查缺补漏’之下,这君臣二人竟然热热闹闹地唱完了一出双簧;直到君臣二人最终‘商讨’出了一个‘底线’之后,天佑帝周元庆这才朝着目瞪口呆的沈归微微一笑:
“我等君臣如今已经商议出了最终结果,不知幽使听至此处,以为此法可行与否啊?”
除了在心中赞扬他们君臣二人的‘演技精湛’之外,沈归还能说些什么呢?
坦白的说,其实这次的谈判结果,已经大大超出沈归的意料之外了。因为幽北三路的真实情况,其实正如北燕人所料的那般难堪,甚至可能比沈归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还要凶险一些。说得直白一些,即便他们真的这座东海关、全部交给幽北三路处理,那么不但对于现在‘四处漏风’的幽北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负担;而且在未来的‘和平时期’,也未必就能给幽北三路带来多么丰厚的经济收益!
要知道,人家北燕王朝的贸易重镇多如牛毛,根本也不缺这座东海关!远的都不需要提,单单一个地处燕京、燕州、三晋、漠北的‘北门口’,就足够让重建之后东海关、彻底派不上用场。
这也是沈归费尽了力气,也非要拉上北燕王朝不可的理由!而且他还以近乎于‘白送’的方式,也非要让出那一杯羹去!毕竟北燕周家人虽然机敏狡猾,但估计也没有‘踹自己家锅台、砸自己家碗筷’那份‘六亲不认’的‘魄力’!
在有的时候,割肉放血,也是请君入瓮的一种手段。
散朝之后,沈归正随着人群退出紫金殿,却又被追上来的站殿大太监唐福全,给悄悄拉在了一边:
“陛下于花园设宴,为幽使您接风洗尘……”
沈归一听这话,终于打起了一些精神来:看来是到了‘谈正事’的时候!
前去后花园赴宴的沈归,就这样跟在唐公公的身后,拐外抹角地走了好长一段距离。直到睡眠时间严重不足的沈归、再次回过神来之后,二人竟然已经身在一片亭台楼阁之中……
沈归毕竟也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而前世的他,对于那些金碧辉煌的皇家宫殿花园,也曾‘实地考察’过不少次。可他当初看的那些琼楼玉宇,都是经历岁月的侵袭与动荡、再经过后世人为修补复原之后的‘遗迹’;而今时今日展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幅画卷,才是皇家宫殿的本来面目。
尽管沈归的眼界与心气都很高,但他心中却也不得不承认一点:如果单以皇宫的规模来比较的话,那么幽北三路被人家视作‘草台班子’王朝,也的确算不上是受了冤枉!
当那位换上了一身便服的天佑帝,慢慢的走到了眼前之时,沈归这才从‘旅游模式’当中切换回来……
“难为你今日起了个大早,还没来得及用膳吧?来来来,跟着朕去那间暖阁当中小憩一番;咱们一边观赏雪景,一边填饱肚子……”
周元庆一边说着话,一边兴冲冲地扯起了沈归的‘毛毛’袖口,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入身后那间暖阁之中。
此时的暖阁之中,早已被宫女放入了一具炭炉;烧的正红火的木炭之上、还滚着一煲杂粮米粥;而在这具小炭炉周围,还摆着各式各样的酱菜点心,把个早已饥肠辘辘的沈归、看的还真有些拔不出来了……
“沈归你坐,喜欢什么,就先吃些什么垫垫肚子。这里不是紫金殿,你也无需过于拘礼。而朕之所以会让唐福全把你留在宫中,也是为了跟你谈一桩私事。”
沈归听完这话,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一般,有些失礼地直视对面而坐的天佑帝:
“陛下可是想要询问北燕四皇子、与幽北长公主二人之间的和亲事宜吗?恕过沈某无礼,其实对于此事,沈某大可以捏造出些许借口来搪塞过去;可如今当着陛下面前,沈某也实在不好用那些假话欺君……坦白的说,长公主颜书卿,并不想远嫁北燕王朝。好在现在此事还未曾公之于众,你我两家还都有回……”
“关于两北和亲之事嘛,其实朕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毕竟你这个混小子,都已经把奉阳公主的名节给毁了……”
“等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