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亚这个陌生人显然没得到纪小姐的注意。她和信生碰了碰酒杯,自在地攀谈起了身边朋友的八卦。
被忽视的社交新人也没有偷听的打算,甚至故意往后退了几歩,半藏在信生身后。话虽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副特立独行的打扮,他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这位纪小姐。
纪匡蕴有一张典型的中原人面孔,冷竣的直线圈出一张圆方脸,配合一只微微鹰钩的鼻子,确实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
晚会上的中国人不止她一个,可其他女士全都披着一头卷发,另外扣上一顶夸张的帽子。那些贵媛将衣柜全交由自己赶时髦的男眷打理,全身上下都是对有钱鬼妹的过度模仿,反而不如纪匡蕴这样考究的混搭更贴身。
只论周正这一项,还是她最为顺眼可亲。
「嗯?」
纪匡蕴似乎察觉到了书亚的视线,中止了和信生的对话,转头对他微微一笑。
她也不客气,凌厉的凤目一抬一闭,就把福书亚上线全扫了一边。那笑容也带了些志在必得的骄傲,让书亚忽然脊背发凉,甚至……甚至感觉自己全身赤裸。
「抱、抱歉。」书亚磕磕巴巴地说,「我法文不太好,听不太清楚。」
这是混血院生子常用的骗人话,就算西洋话流利得就是母语,也要拗出别扭的口音,强调自己东方人的身份。
「福公子和信生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可能不说一口流利的法语?想来是我口音太重,才让福公子听得云里雾里。」她似乎把书亚局促下的借口当作了挑逗,「您的如意娘子是别人,不必对纪某花费功夫。」
不客气的回话让气氛降了温,信生也稍微有些惊讶。
「我之前拜托博小相公,要他在孤儿院里帮我找一位洋文流利的姑娘做秘书。」纪匡蕴把手搭在书亚的肩膀上,「不过现在时代变了,这个职位也不是非姑娘不可。」
信生尴尬地笑笑,圆场道:「书亚还在学校教书,或许他能为纪小姐介绍两位出色的校友。」
「哦?」纪匡蕴挑眉,再一次打量了一番福书亚,啧啧称奇,「我以为教书的都是些丑八怪,福公子这样的漂亮男郎,怎么还没个女人鞍前马后、需要自己挣饭吃?」
听上去是称赞书亚好看,背后的意思却在嘲笑他格格不入的身份。这个晚会不就是为了「非丑八怪」找到长期饭票吗?话里话外,就是讽刺福书亚想攀高枝又攀不上。
见识过一点名利场风云,信生知道纪匡蕴这话针对的是书亚,却依然觉得有些不爽。他刚想说些找补的话,一直沉默的书亚却强先一步开了口。
「我哪里有那样的容貌,混血儿都是夹生饭,中不中,洋不洋,哪边的美人都比不上。」福书亚盯着纪匡蕴精致的中式发髻,还有左耳单一只葫芦缠丝的耳环,「没有什么剑眉星目的标准,好不好看全看观者个人。」
他见纪小姐变了脸色,心里有底,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想把得胜的喜悦替换成沉着冷静:「从小到大,两边都嫌我们不好看……除了些数典忘祖的家伙。明明有个熟悉的底子,可是眼睛像是西洋人,头发像是西洋人,鼻子也像是西洋人,自然而然就觉得比中国人好看。也不管是真好看还是假好看,沾了洋气的男郎便是佳人。」
纪匡蕴只能跟着哈哈大笑,「福公子尖牙利嘴,确实适合教书育人。」
此时的气氛有些诡异,一方面沉默,另一方面却轻松。信生还在思考该不该出来打个圆场,一抬头瞥见了纪匡蕴打量书亚的眼神,马上意识到自己该赶纪小姐走人了。
那种眼神……不单纯是欣赏或是玩笑,而是让他有些不安的赏玩。
「哈哈哈,」信生装作大笑,举起酒杯,做出干杯的样子,「让我们——咦?书亚怎么还没有酒呢。」
他带些蓝色的灰眼睛最是迷人,灵动地一转,叁人的眼光便跟着落到了纪匡蕴手里的餐盘上。
「刚才忘记多拿一杯红酒了,」纪匡蕴盖住自己半空的酒杯,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再为福公子取一杯来。」
穿过舞池去找另一边的侍者,中途还不忘往后回看两眼。
「小心点。」信生远远对纪匡蕴赔了个笑脸,转头对书亚咬起了耳朵,「一会儿纪小姐要是还来找你……记住了,你的目标不是她。」
书亚则有些莫名其妙,「她干嘛还要找我?」
「哼……」信生一个响指打在纪匡蕴送的酒杯上,「她一看就像个守旧老派的人,能这样被你指着鼻子骂崇洋媚外吗?」
「我是故意惹她生气。」
「她可没有生气……」信生说到一半,又无可救药地摇摇头,「听我一句劝。做情郎,再怎么闹翻了还是你们俩的事。可是情郎做成了外室,掺扯上了别人,我们没有可以依靠的背景,只会被他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孤身一人的鬼婆是首选,然后是正得势却出身低的留学生,最不该招惹的就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千金。」
书亚似懂非懂。他精力都放在了课本上,没时间钻研怎么把自己安全地卖个好价钱。
这样当然不能让信生满意。不仅是不满意,甚至让他感到愧疚,自己不该把这样一只聪明却蠢的小羊推到纪匡蕴面前。现在猎人瞄准好了猎物,连弓弦都拉开了一半……
他当然想再多叮嘱两句,身后却忽然扑来一阵玫瑰香味。腰被人搂住,稍一用力就转了个身,对上一双浅绿的眼睛。
「我找了你好久。」来人在信生嘴唇上落下一个吻,「原来在这里。」
「媚熙!」信生捂嘴,稍微红了耳垂。
这次来的可是个正儿八经的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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