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猿劫了那将军的夫人,那将军寻觅着踪迹,到得山谷里,山谷里树木葱茏、芳草鲜美,奇观种种不可胜记,有那——”
幼帝认真听着,九儿见公主来,反而停下了。幼帝着急知晓后面的情节,拍着九儿的手臂,脸都涨得通红。
“九儿在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九儿觉得自己不应当给帝王朗诵庶民喜爱的传奇故事,有些难为情地把书卷往身后藏。
她见九儿难为情,也不追问,笑道:“太学里是经学博士,九儿这般博学,可称‘杂学博士’。”
少了九儿的讲述,殿中重新冷清下来。幼帝也不再催促九儿。
自从上次冲突后,卫渊显然认为幼帝已不必要出现在朝堂之上。因此幼帝被拘禁在西苑,连每五日前往南薰殿的机会也没有了,比先前还要闭目塞听。
幼帝见识了姊姊和卫渊之间的微妙处境,于是和唯一看顾他的姊姊也疏远起来。如今她去探访时,无论她说些什么,幼帝往往报之以沉默。于是九儿反倒是代替了她的职责。
“陛下仍旧无法原谅将军的冒犯吗?”她轻声问,幼帝瘫坐着,直直地看向前方,并不回答。
“还是说,陛下不能原谅的是我?”
“陛下是否恨我没有杀死将军?”她问。
幼帝的眼神从前方转到姊姊身上,开始认真地倾听。
“我过去常常看轻自己。只因我是为了活着全无操守的人。”她唇角带着一丝惆怅的微笑,“我原以为,我活着是要报家人的血仇。可他当真把报仇的机会交到我手上时——”
她停下来,整理纷乱的思绪。
“——我却做不到。”
“我杀了他,父母和阿姊也不会回来。可至少眼下,我重新有了亲人,有了儿女,我还有了自己的天地,甚至时常觉得快乐……”说到此处,连她自己也为自己的庸懦无耻打了一个寒战。
“我为了这些事,可以置血仇、大义和女子的廉耻于不顾。若是要我在妙常和母亲间作选择——”她停下来,有些迷茫地望着殿中摇曳的光影。
她会选择自己的女儿。那个和她亲密无间地栖息了十个月,由她亲自带到世上来的孩子。
“因为人间很寂寞。他和我,都很寂寞。”她垂着头,有些耻于承认,“所以我说,我是为了活着全无操守的人。”
九儿难得听到公主这样诚恳的坦白,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却没有开口。
北地风烟里隐姓埋名的孤儿,深宫之中一夕失去双亲的公主,还有眼前无法言语、也无法行走的残疾少年,若不是爱,注定各自困守在人间的囚牢里。
此时宫中明德寺的钟声远远传来,勉强将陈旧破败的西苑连缀在庄严广大的秦宫之中。她那样熟悉明德寺的那只巨大铜钟浑厚的声音,那钟声和五年、十年前相较都未有丝毫改变,仿佛从太初之时就这样响着,让人有种永恒安宁的错觉。
“陛下想必也会明白。”
幼帝发出一些粗哑的声音,表示他虽然不明白姐姐的困扰,但愿意体谅她。
“只要我还活着,我会保护陛下的。”她跟幼帝保证,露出温柔的笑容。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我很弱小。”
去保护这个残疾的手足,好像是她对背叛亲族的一点忏悔。
“所以,陛下可否不再生我的气了?”
得到幼帝的回应,她站起身来。
“最近有劳九儿。”她笑了笑,又向着幼帝说,“九儿这样用心,陛下可否给我的九儿一些封赏?”
就在征和五年的十月,在长公主的主持下,她身边那位以书法闻名的侍女被封为尚宫局司记女官。
同月内,朝廷开始为幼帝遴选皇后。
如今没有皇帝本人的参与,政事大半在两省的公署中讨论,甚至有时在卫渊的私邸中商议。因为皇帝不再出席,那位公主便也不再旁听,只有经她举荐的幕僚纷纷出任两省职务,替代了她的职责。
对守旧的臣子而言,没有了“女流”的在场令人放松,但朝会终于变成了权臣的私会,他们反而有些怀念那位公主沉默着立在御座一旁的日子。
但许多人仍然相信公主对卫渊的影响,因此一些有志于让自家女儿成为皇后的家庭,开始派出女眷频繁探访这位公主。
她恹恹地欹枕而卧,十月里便拥着白狐褥子,青丝委地,面容上半点脂粉未施,虽然强作憔悴支离的病容,却没有几分说服力。
卫渊刚刚结束议事,见她强作病容、百无聊赖的模样,笑道:“作成这般西子捧心的样子,一样免不过别人聒噪你。”
“真是作茧自缚。我说病,她们反倒一定要探病。无休无止,教人头都发昏。”她忍不住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他坐在一旁,似是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她便娇慵无赖地蜿蜒到他膝上。
他微笑,慢慢以手指理她的鬓发:“看来和她们比,我的面目也好看些了。”
他们各自为各自的心事疲惫,于是都默然不语。
“我既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选皇后,也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会想让自己的女儿做废人的皇后。”她忽然说。
“不只是皇后。‘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妇……’”卫渊带着讥诮的表情背诵了一段《礼记》,又问,“殿下将圣上称作‘废人’,请问我是否要治殿下大不敬之罪?”
“还有,”卫渊又说,“我这样关心圣上,殿下不感到高兴吗?”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即使幼帝是她的半个手足,她也对那位即将被选中的“皇后”充满同情。要陪伴着那位西苑陛下度过余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可以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