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傍晚的蓝灰天空,有架客机飞过。
易渺起身向男人道谢,把杯子拿起:「我去帮你换一杯。」
「不用了,我要走了。」
他拿起了相机,易渺盯着他手上的单眼,忍不住问:「那相机里面,是不是有很多你很珍贵的照片?」
这个问题想问很久了,虽然易渺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那台相机这么感兴趣,可能是因为何存律也有一台一模一样的。
他思考一下,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只单纯回答了她的问题,「很珍贵。」
易渺点点头没多想,目送他撑起黑伞步入雨中。
她回到柜台帮书贤准备甜点,问他:「你听老歌?」
「我喜欢粤语歌,陈奕迅的歌很经典。」
「刚刚那首是十年的粤语版?」
「嗯,叫明年今日。」
「粤语比中文更有味道。」
「是啊,靚妹。」
易渺不禁笑了。
「以后就放这首吧。」
书贤向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三个月后,咖啡厅的生意越来越好,在书贤准备考试的时候,隔壁的陈妈妈也会来帮易渺工作。她一直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陈妈妈很热情,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有次陈妈妈问她:「为什么不帮咖啡厅取个名字?」
「一开始没想过这个问题,」易渺说,「后来发现好像也不是很必要。」
「取个名字齁,比较好记啦,生意也会更好。」
易渺点点头,「我回去想想。」
店门被推开,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陈妈妈啊了一声,跟易渺说:「这个是我家老伴,叫他陈伯伯就好。」
陈伯伯看见易渺惊诧了一瞬间,「徐小姐。」
「陈伯伯?」
「你们认识喔?」陈妈妈问。
易渺正想说什么,陈伯伯就说:「之前的病人。」
「你手腕还好吗?」
「这么久了当然好了。」她点点头。
都快要半年了。
陈妈妈很高兴,跟陈伯伯说:「会认识都是缘分啦,本来还想介绍那个给她认识......但是很可惜齁......」
陈伯伯打断她,「等一下要回医院,先走了。」
「好啦,这个带走喝。」陈妈妈塞给他一杯美式咖啡。
陈伯伯跟易渺道声别。
世界真的很小。
易渺想着想着就笑了。
她点开手机里的地图软体,看着距离那么远的美国土地,望眼欲穿。
在那个比台湾大了好几百倍的地方,有你爱的人吗?
何存律一定要过得比谁都幸福快乐,一定一定。就算在不同的土地上也没关係,不在她的身边也没关係,只要知道他过得平安生活美满就行了。
翌日,易渺在凌晨三点就起床了,整个人觉得很不对劲,以为是不是感冒了,可是一点症状也没有,眼皮跳的好大力,想睡回去却睡不着了。
她走出去门外,天色还是昏暗的,吸了口清凉的空气,易渺随手摘了一支芒草,一遍一遍抚摸着它针状轻软的叶,只要抬眼一看,就能见到一整片灰绿色在山谷里面摇曳生姿。
她就坐在外头的长椅上,遥远天际线后头的太阳从眼前升起。
天空开始下起雨,一开始落在易渺的脸上,她哭惯了,以为自己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后来雨越下越大,她才发现是真的在下雨。
躲进了店里面,她看着窗外的雨景,又想起了何存律。
向他告白的那一天,她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上山。
站在一个高处才能看得清楚脚下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能够恣意地想念他的父母,能够让他沉重这么久的情绪平静。
可能他身边很多人都没办法了解为什么他要这么执着在父母过世的痛苦里,但是易渺能够明白。他只不过是一个想要让自己心安理得幸福的人。在没有为他父母伸冤以前,他所有的快乐和笑容都会让他感到愧疚至极。
何存律喜欢上山看景,所以她也喜欢。
午后下了场大雨,客人不多,书贤看她在捶胸:「你怎么了?」
「不知道,今天心悸很严重。」
「你先休息吧,今天没有很多客人。」书贤说,「对了,今天那个男生没有来耶。」
易渺早就发现了,她看着窗边的空位,「是啊,以前没有这样过。」
她往窗外看,外头下着豪大雨,像打翻了一整桶的水,每条雨线几乎都要连在一起,哗啦啦下个不停,柏油路面像被打了一层油。
而之后一个礼拜,那男人也没有来。
易渺有点失落,即使是本来就没有交集,但不知不觉竟然有了期待和习惯。
然而,下个星期的星期一,那男人总算来了。
易渺想问他为什么没来这么久,但后来又觉得不是那么重要,便又打消念头。
他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依旧点了一杯蓝山咖啡,喝完后,走的时候也没打一声招呼。易渺没见过他打扮这么正式,心里正有些好奇,但他却离开了。
他的相机和一串钥匙还放在桌上,易渺拿着它们追了出去,走出门外却不见人影。
易渺把东西收到柜檯,想着等明天再拿还给他。
但他却再也没来过。
已经到了季夏时分,山上天气逐渐转凉,日出也比前阵子晚了一些。
易渺在菜单上加了一些季节水果汁,客人的回响很好,在网路上推荐他们,后来也有几家杂志社找上他们做了访谈,宣传多了,知名度也变高了。
忙着忙着,某天易渺不小心洒了茶,怕沾湿了相机,紧张地上下检查好几次。
那个男人已经近一个月没有来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吧?
相机明明是他那么珍惜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带走?刚开始她很想打开来看,但基于隐私的问题,终究还是打消念头。
但过了这么常时间,他都没有来寻找他遗失的相机和钥匙,易渺实在太好奇,忍不住开机看了看照片。
她吓了一跳。
因为每张都是她的照片。
什么啊?变态?
她按到第一张,竟然是易渺坐在餐桌上吃早餐的时候被拍的。
那天他才刚跟她求完婚,睡在她家一个晚上。
易渺的心脏诡异地收缩舒张,突如其来心悸,她摀着胸口,再看了一次所有的照片。
她想到钥匙。
钥匙!
她动作很急躁又慌乱,在流理台上找到那把一样是那个男人留下的钥匙,衝了出去,书贤在后头喊了她,但是她没有回头,脚步飞快,搭车赶到市区。
易渺跑到何存律的住处,和半年前一样没有太多改变,人行道上的路树似乎又茁壮茂盛了一些。
她跑上十七楼,钥匙插进去门锁孔的时候,她畏惧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一直觉得那把钥匙如此眼熟。
一进门,印象中的灰色家具完全不见了。
沙发、窗帘、餐桌、壁漆,全都从灰暗的样子变成鲜艳的红色、木头色,没有淡色系,眼前的所有都变成顏色均匀强烈的家具摆设,她看呆了好久。
「何存律?」她走进去,看了卧房,「何存律?」
不在家?
看见卧房里的衣柜都清空了,她才想起他去国外了。
徐易渺,你喊什么?她忍不住笑自己。
卧室隔壁本来是一间客房,原本是深灰色的墙壁,却被重新粉刷上了整间的天蓝色油漆,中间摆着一张婴儿床,床里头还有那两隻长颈鹿玩偶,依偎在一块。
易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长颈鹿玩偶。
床旁边有婴儿学步车,一箱婴儿的尿布,一旁堆着好多小孩的玩具。
是婴儿房吗?那些东西都是他们分手那一天,去百货公司看过的商品。
这样代表什么?
他准备要有小孩了?他要当父亲了吗?
餐厅桌上的灰尘薄薄一层,上面搁着一封信和一张提款卡。
信是给她的。
写在信封上的徐易渺三个字,像是鐫刻在钢铁盔甲上一样,力道厚实,却卓然孤傲,一笔一划像刻在她心上,深得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