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场暴雨(1 / 2)

“……那是上世纪末的事了。”

张泽仁伸出皙白的几根手指,仿佛禽鸟迤水的羽翮,轻柔地拂过花梨木圆桌光洁如蜡的表面。

他面对着眼前两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清了清嗓子,若有所思地,开始讲述一段多有记载的、并不算私密的往事。

“当时的我,还不到三十,刚从协和毕业……不怕你们笑话,我的老家,在一个落后偏僻的小县城,十里八乡,就没几个读完高中的,更别提考上大学,独自远赴他乡了。”

“那时候,我本来可以留在首都,结果,到底是眼界不够,觉得能够回到家乡的省会发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回来折腾几年,做出了一点成绩,表面上还算光鲜,可一摆到明面上,称一称斤两,和多年前的那些老同学们相比,有的,步步高升,在卫健委扎稳了脚跟;有的,成了中科院院士,享受副部级待遇;还有的,也顺应浪潮,下海经了商,迄今为止,市值早已几十上百亿——”

说到这里,他恰好顺应时机,垂下眼帘,自嘲地一哂,“如此云泥之别,若是仍把我和他们放在一起,便完全是不自量力了。”

“你们看,一步错,步步错,要是最开始的时候,畏手畏脚,选错了路,到了中年,任是再如何追悔过去,恐怕也只能望洋兴叹,有心而无力啊。”

郁昌面上不显,心里却打了个突。

他的舌尖往上一挑,不慎刮过犬齿,表皮破损,激出星点血沫,蔓延开一股淡淡的铁锈腥味,好似张着口、伸着舌,在寒冬腊月时分,去舐那冻得泛着青光的铁栏杆,吃下了苦不堪言的一茎黄连,就连那深埋龈骨的牙根,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着酸,仿佛口腔后槽的几颗臼齿,在这番言语的把持之下,暂都充作了木杵,生生捣碎了几只个大皮薄、汁水丰沛的柠檬,叫人兜着一嘴难以言状的酸水,不上不下地僵在原地,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难受至极。

气氛烘托至此,饶是再如何经验老道的戏子演员,也没法故作不知、敷衍了事,揣着满肚子的明白,故意扮痴扮傻,装成一幅糊涂相了。

他抿了抿唇,并未贸然回应,两靥之上的眉尖,不着痕迹地一蹙,镶嵌在眉骨之下的透亮眼珠,好似湖心凫水的水禽一般,骨碌碌地转了几转,曳着两道谨慎的眼波,往旁边隐秘地一乜,想要觑看刘青云的反应,再做打算——

然而,他所观察的对象,一张紧绷的面皮,正在抽动着,一跳一跳,好像正在尽力压抑什么激荡的心绪,却控制不了肌肉的本能反应,表情古怪,嗓音也干,仿佛抓了一把细沙,洒在声带上,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刘青云清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坑了下去,颧骨上面,是两方休憩不良的青紫颓痕,眼眶里面,却燃着两盏跳动的、莹莹的碧火,给企望、不安、疑虑、渴求,炙发得愈来愈亮、愈来愈烫,灼灼炽炽,几乎像两束迸射的尖刺,要尽力地伸出去,贯穿什么东西似的。

“……张总监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被他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吐出来,每个音节,都发得又重又沉,好似在开口的一瞬间,已经下定了某种发狠的决心: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长处,但懂得抓住机会,如果今天能够得您指点,日后也绝不敢忘老师的恩情。”

闻言,张泽仁呵呵一笑,细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也不去管一旁闭口不言的郁昌了,手指倚在桌面,饶有兴致地嗒嗒轻敲着,兴味盎然:“不错,真是个好孩子,不枉我选中了你,果然是可塑之才!”

刘青云听了这话,更是来劲,闻弦歌而知雅意,转变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他才刚刚表明忠心,便已忙不迭地献起殷勤,发射火箭似地,从座位上一弹而起,迈步过去,亲自为对方续上一盅袅袅的热茶,又抬起脚,往后稍稍退了几寸,姿态十足谦卑,躬着脊背,垂着头颅,只是笑道:

“您抬举了——以后也对老师多有仰仗,能被用上,是我的荣幸才是。”

张泽仁擎起白瓷茶盖,轻吁一口气,等到一阵浓郁的沁脾茶香,氤氲了满室的芬芳,才抬起眼皮,纡尊降贵地,瞥了一眼后方那个甫一开始,就在机灵同伴的对比之下,显得过分迟疑而愚钝的年轻人。

他的心中,生出一点淡淡的不悦,净白的脸上,却是丝毫不显。

“看来,小郁之所以不愿意表态,可能还是存着几分顾虑啊……到底是年轻人,出门在外,多加防范,有警惕心,自然是好的。”

张泽仁扬起下颏,示意刘青云不必继续伺候,待人恭恭敬敬地回到座位上了,方才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喉咙,幽幽地一叹。

“不过,等你们听完我接下来的话,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份求不来的差事,自行掂量一番,心里也就有数了。”

下午三点,正值光照强烈,阳光斜斜地投射进来,明亮无比,在红木桌面上,闪烁着一道道晃眼的金黄光斑。

张泽仁半阖着眼,周身光影摇摇曳曳,缭绕不休。

他随手一拉身旁的遮光帘,嗤啦一声,将硕大的外窗遮得严严实实,门窗紧闭,仿佛一座秘密堡垒,连只言片语都泄不出去,一时之间,为这场私密的三人谈话,增添了许多诡魅的气息。

“公司即将推出的仿制药,你们大概都听说了吧?”

自打被领导“重点关照”后,在郁昌的内心深处,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便越来越重,越来越明显,仿佛在学生时代,被班主任阴魂不散地盯着梢,叫人坐立不安,很想豁然离席,却无法付诸行动,只好僵着一具直挺挺的脊梁,仿佛后背里面,被贴身塞进了一根梆直的铁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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