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慌忙向后看去,十几艘快船零星浮在江面上,一艘快船顶了老大的船,从侧面依着过来。
上头一个女人,一脚踏了过来,横踏两块船板,掐着腰,指着他们骂道。
“你们这起子人,不讲行规!”
“是沙船帮的玖姑奶奶!”
菖蒲这里原是怕的,却是护住主子,也顾不得僭越,只紧紧将王溪护在胸口,王溪被她压得抬不起身来,已是娇喘吁吁,面上有泪,却是抑制住了。
“大哥哥嫂子莫慌,你们是官面儿上的人,自然料理不了这起子孽畜。”
阿玖朝漕船里面喊道,“姓古的,你给我出来,姑奶奶知道你混在里面!”
她本就有须眉气概,此时把江湖气放将出来,毫不掩饰,言词犀利,横眉瞪眼,杀气腾腾。
说罢蹦出两个字来,“俞四!”
“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若还是个男人,今儿就给姑奶奶我滚出来,否则是姑奶奶我瞎了狗眼,看上你这么个绣花枕头,这点气性也没有!你看上了姐夫的丫头,乘乱要来分一杯羹,你走出来,姑奶奶这是断然不依的。”
这女人这般叫嚷,再做缩头乌龟,自然也就不行了,马羊船式样的小船里走出两个人,一看竟然真的是古雨山同俞四。
这一头古姨奶奶见到自己哥,只叫嚷,“哥,我断不能走的。”
王溪在里头听着这话,心已凉了。
阿玖笑道,“你们瞧瞧,是个女流都比你们有气性。俞四我告诉你,我本怕你断了炊事,想资你些经济,后知你同这姓古的搞在一起,接济了你好些开销。你们当齐大哥哥炙手可热,联起手来准备巴结,现如今大哥哥有了难,姓古的我不同你计较,俞四你竟然做得这般猪狗不如之事!”
俞四沉着脸,远远的一言不发。
那姓古的不敢开罪同业,笑道,“我们同出一脉,姑奶奶这是何苦。”
要说同出一脉,这漕帮和沙船帮还真算不得,不过真要细算起来,却也是一个祖师爷下头吃的饭,譬如朱清、张瑄,原本是两个海贼,“兼事摽盗”,漕运由来已久,已寻不着什么根据,“摽掠”的买卖自然是不做的,故而有些个芥蒂在里头,不愿认成一家也有些缘故。现如今海运的势头显然要压过水运,双方自然是不舒服,常常有些矛盾,南方一些大商贩,一些官道上的,银号上的人也更看重沙船帮些,故而不得不卖阿玖这个姑奶奶面子,但毕竟阿玖是个女人,原本被压一筹,再要说被个女人逼退,面子上不好看。
阿玖是见惯这些阵仗的,刘家港在太仓,原乃两贼开辟海航的起航港,收养阿玖的尤家哥哥原本姓刘,前朝的时候因朝廷“劫掠商犯”之名避祸去了安徽,因“尤”同“刘”音近,且为了不忘本改了姓,后再回到太仓,才会在做买卖的时候遇到“牙婆”,看见阿玖是个伶俐闺女,便当做自己女儿养,走南闯北,养出了男儿性情,尤家靠着沙船吃饭,这样的性情既镇得住人,也不吃亏。
“你们古家这种做派,到底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姑奶奶我第一见不得,既做了妾,就没有这般讨回去的道理。”阿玖这一句话半带官话,半带乡音,河面上的声影阔得开,她又立在船头。
古雨山听了这话,面子上不好看,一张脸顿时就黑了。
江浙这个地方,虽是富庶之地,有些门道却是道理讲不清,比方说这“根蒂”,他古家是做船上生意起来的,祖上却是北面来的,她尤家虽改了姓,但族谱拿出来,仍旧是叫得响,虽说刘家港不同前朝那番气势,但这几个船老大的家谱没有人敢不认,阿玖虽是女流,在未认祖归宗前是替她大哥当过事的,这里头都得喊一声姑奶奶。
“只倒是你们‘生者可托足,死者可埋葬’,我们便也如此,今日姑奶奶我便将这条命交待在这里,也断不容你们胡乱行事!便是我们这些个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染了这通州北介,也不妨一试。”
这倒是漕船这里的人全懵了,一时都没了主意,目光不经都瞟向了领头的和古老爷。
古雨山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片刻只向他妹子说道:“妹子,我便是指望你好。”
说罢抬手往里一收,做了一个“撤”的手势,那伙计把水里能捞的东西都捞上来,一时也都退走了。
待船都走后,阿玖走上他们的船来。
齐靳同王溪迎过来,齐靳朝她拱手,“大恩不言谢。”
她把适才的江湖气收了收,搀着王溪的手,“嫂子,我虽未读过什么书,京里这些人都瞧不起我,唯有嫂子待我真心,这些年给嫂子添了多少麻烦,不能报答万一。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俞四一事,同嫂子没有半分干系,嫂子也别太苦了自己,我今日见他面目,将往日的情便断了。这北运河一道我都打了招呼,断不敢再有人为难。”
说着泪流满面,忙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泪,“今日带了弟兄出来,不宜哭哭啼啼。”
再抬眼之时面上已是坚定,她回望了一下那船远去之影,是释然的表情。
转回头看着齐靳,“大哥,我虽不读书,但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两头的大哥都遇着坎,都担当了起来,我们江湖上常言,人无坎做不得大事业。还望大哥珍重。”
齐靳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