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行礼后退下,带着药奴一并离开,出殿前熄灭药炉。
一声轻响,殿门关闭。
门扉阻隔日光,殿内只余烛火闪耀。火光映在屏风上,昏黄染成赤金。
“阿煜,坐过来。”越侯向楚煜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婚盟一事,你考虑如何?”
“父君,我以为不妥。”楚煜振袖落座,给出同样的答案。
越侯似早有所料,抬手按住楚煜的肩膀,枯瘦的手指微微用力,出口之言格外沉重:“阿煜,我命不久矣。”
“父君……”
“听我说。”越侯拦住楚煜的话,强撑着直起身,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他接过楚煜递上的杯盏,饮下温水滋润喉咙,暂时压下喉咙间的痒意,方才继续开口,“国内不稳,外有强敌在侧,我本以为能助你扫清障碍,无奈世事难料,时不待我。”
越侯身体虚弱,每说两句话就要停顿片刻。
楚煜守在一旁,看到越侯的模样,杀意在胸中涌动,随时将要爆发。
“我去后,你再无倚仗,却也挣脱了束缚。”越侯凝视长成的嫡子,心情复杂。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楚煜,也深知他的天性。
他在时,楚煜尚有顾忌。
一旦他故去,屠刀举起再难有放下之日。
“亲人无情,母子兄弟相残,不过旦夕之间。然你不能牵涉其中,否则厉公降爵一事恐将重演。”
上京视诸侯为患,抓住机会就会想方设法削弱大国。天子固然势微,终究没有彻底丧失威严。万一敌国推波助澜,越国必然要陷入困境。
“宗室之中,有才者日渐凋零,碌碌无为者众。或夸夸其谈,或好大喜功,堪用者凤毛麟角。”
自越立国以来,围绕君位的血腥杀戮从未停止。
哀公一脉断绝,后续登位的国君唯恐旧事重演,屡次对宗亲施以打压。如晋国太夫人父兄一般惊才绝艳也仅显赫两代,未能延续下去。
严酷手段杜绝篡权,却削弱了宗室,使楚煜无人可用。
越侯很是懊恼,奈何越室向来如此,凭他一人之力又怎能扭转。
“亲人不可信,宗室不能用,氏族能用但要提防,绝不能再出一个梁氏。”
越侯声音低沉,平添几分沙哑。
“我去之前,国太夫人需绝于沉疴。诸妾为我殉葬,你母也会自戕。”越侯盯着楚煜,目光暗沉。
在这一刻,父子俩惊人地相似。
“届时宫苑无主,氏族定会伺机而动。先前有梁氏压制,满朝氏族不显,然野心从未消弭。哪怕袁氏也有拔类之心。”
“父君是担忧外家?”楚煜抬起目光,瞳孔映入烛火,染上一抹亮色。
“不错。”越侯坦言他的担忧,“氏族彼此联姻,数代之后同气连枝。一旦被其所趁,别有用心的氏族女把持宫苑,你会腹背受敌。我活着,算计不能成,我死后,你恐陷入困境。”
“父君,我能应对。”楚煜说话时,眼尾晕染浅红,愈显艳色迫人。
越侯摇摇头,叹息一声。
“我知你能应对,但有更简单的策略,为何不去做?”
“父君是指同公子珩结盟?”
“不错。”越侯颔首道,“婚盟仅为形式,盟约中定下五年,五年后各自婚娶,再以两国嫡子女为婚。”
他的本意是为消弭隐患。此举略显荒唐,却能斩断氏族插手宫内的途径。
“自平王以来,诸国时常签订盟约,小国左右摇摆,背盟者不在少数。更改盟约内容算不上大事。”
声音刚刚落地,一阵强风袭过廊下,荡开一扇雕窗。
冷风侵入室内,划过屏风,瞬间熄灭数盏宫灯。
残存的灯光下,越侯半面隐于黑暗,声音极低,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冷意:“五年时间足够清明朝堂。氏族该杀则杀,再以战功拔擢便是。你的叔父各怀心思,好在能用。你与公子珩定婚盟,在世人眼中定无嫡子,如此可间两人。诱之以利,其膝下诸子亦会自相杀戮。”
越侯打定主意,不能让楚煜背负杀叔父之名。有意抛出一个虚假的饵料,引其自相残杀。
“楚国强盛,如今国内动荡,诸公子起兵互相征讨,胜利者必为公子项。以楚人的秉性,乱后必征他国,申、少等皆因此灭。”
说到这里,越侯顿了顿,转而提起林珩:“公子珩年少掌晋国大权,攻郑师出有名,不日必下岭州。郑地广,战后诸事牵扯,他未必有暇东顾。遇楚国发难,越晋同盟至关重要。”
越侯靠向床榻,一口气说了太多,他的声音更加沙哑。额头隐隐作痛,突来的晕眩迫使他停住,歇息片刻才再度开口。
“晋国氏族非平庸之辈,有狐氏之乱过去不久。公子珩远见卓识,在无把握之前,不会许氏族女入宫。以五年为约,他未必不会考虑。”
“父君,晋国太夫人尚在,两国盟约仍存。”楚煜提醒道。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越侯被母亲下毒,生死之间变得多疑。楚煜之外,他不愿再信任任何人。
两人说话时,熄灭的铜灯陷入暗影,仅余半数灯盘仍亮火光,将光明局限在屏风之后。
认真思量后,楚煜对越侯道:“父君,此事需费些周章。”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婚盟,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甚至不是婚约。
涉及到切身利益,无人会轻易退让。
越侯早有准备,对楚煜说道:“先遣使臣放出风声,无论成与不成,都会令人忌惮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