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弦的神色有了变化。
伪装的的面具出现裂痕,一抹怨恨浮出眼底,心中的情绪难以遮掩。
“公子弼嫡出居长,理应为世子。齐侯却拖延许久,迟迟不上奏疏。数月前,齐侯突然卧榻不起,宠妾被下狱,继夫人也被牵连,避居宫苑交出权柄。现如今,齐国朝政军事皆握于公子弼,寡人所言对否?”
公子弦动了动嘴唇,似想要否认,话到嘴边终未吐出。
“公子之母虽为续娶,公子也为嫡子。如今突至我国,口口声声要结婚盟,国书上却闪烁其词语焉不详,更无有国印。这是在轻视晋,还是在欺寡人?”
此言一出,直刺重心。
公子弦脸色变了数变,因惊悸大汗淋漓。
“君侯,弦绝无此意!”
“公子,寡人不言婚盟,实是给予你体面。可惜公子并不领情,选择一意孤行。”林珩的声调不高不低,语气始终没有发生变化,却予人无穷压力,令公子弦脊背生寒。
公子弦定在原地,举目看向上首,望进漆黑的双眼,心知已经被看透,终于不再掩饰,卸下全部伪装。
眨眼时间,慌乱惊悸消失无踪,鲁莽和无措化为乌有。
他站定到林珩下首,双手交叠置于额前,恭敬俯身下拜。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绢,双手呈向林珩。
“君侯,弦被迫离国,流离失所。愿献长平城,换君侯收留。”
绢上文字略显潦草,笔画无力,握笔之人明显孱弱。信件末尾盖有私印,鱼纹拱卫赵字,不出意外应属齐侯。
信乃齐侯病中所写,赠长平城给晋,换得公子弦投身晋国,得晋庇护。
至于婚盟,信上同有提及。
“求娶晋室女,入女家?”
“弦为求娶离国,有父君旨意,氏族多赞同,大兄方才未予阻拦。”公子弦实话实说,不讳言自己的处境。
“没有中途拦截?”林珩问得相当直白。
“不曾。”公子弦摇摇头,解释道,“齐有风俗,男入女家,从女氏。弦有幸求得晋室女,甘愿入晋室。长平城本为弦的封地,另有历城可为弦的嫁妆。”
公子弦一口气说完,没有片刻停顿,也无丝毫不情愿。
他十分清楚,公子弼心志坚韧行事果决,却也不愿背负杀亲之名。放他逃出齐国,不过是顺水推舟,免得背负恶名。
他的母亲困在宫内,外家也被逐出朝堂,在氏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只有逃入晋国嫁入女家,彻底舍弃齐国公子的权柄,不再成为兄长的拦路石,母亲才有生路,外家才能设法保全。
至于今后……
公子弦攥紧手指,很快又松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齐同晋不接壤,但有长平城和历城,有煮盐的厚利,未必没有借兵的机会。
可在此之前,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有价值,让晋君认为有利可图。
第九十一章
一旦达成婚盟,给予公子弦庇护,两城之地尽可收入囊中。只观眼前,这份盟约对晋有利无弊。但从长远来看,此事存在莫大隐患。
尤其是公子弦,他实为最大的变数。
“寡人无姊,妹尚年幼,不宜婚配。婚盟之事作罢,不必再提。”林珩当场拒绝婚盟,态度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公子弦错愕不已。
如同一瓢冷水当头泼下,掺杂着寒冰,灭去他最大的希望。
此时此刻,他如置身冰窖,从里到外被寒意浸透,冷彻心扉。
“弦一秉虔诚,望同晋室联姻。请君侯再做考量……”
公子弦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林珩直接打断。年轻的晋君目光如电,语气不善:“公子离国,尔兄长不加阻拦,中途也不曾派人截杀,可见无意取公子性命。”
回想起林珩之前所问,公子弦脸色微变。
“倘若下定决心舍弃齐室权柄,越、楚更近,且同齐不睦,定然更乐意接纳婚盟。你却舍近求远,千里迢迢使晋,一口一声相赠两城,谋算之心昭然若揭。”
林珩单刀直入,言辞直截了当,揭开公子弦的真实意图。
“越同齐近,楚与齐有边界,晋和齐无寸土接壤。”林珩微微倾身,声音不紧不慢,目光凛若冰霜,同唇畔的浅笑形成鲜明对比。
“两成之地何等诱人,轻易能迷惑人眼。然饥饿的野兽也能知晓,有牧人看守的羊群轻易尝不到肉味。”
清冷的声音响彻殿内,一字一句敲打公子弦的耳骨,令他心生惊惧。
晋君仿佛剖开他的颅顶,摸清他的所思所想,看穿他的一切。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实则处处漏洞,早就无所遁形。
“尔若奔入邻国,无论越还是楚,皆能派兵驻扎城内,城池必然易主。晋则不然,千里之遥,多国横亘其间,军情传递备受阻碍,派兵也难长久。公子大可借机行诬道,引齐猜疑,诱晋齐兵事,从中渔翁得利。”
林珩每说出一句话,公子弦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他自幼聪明伶俐,师从齐国相,被赞有君子之风。
年复一年,他被赞誉声包围,对君位不乏野心。不承想上京放归质子,诸公子归国,他的美梦瞬间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