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脊背一僵,不知她察觉到了什么,语调依旧平淡,缓缓说了句,“好。”
——
不过转瞬,已入四月天,夜间?微凉的气?温也高了许多,草木长势更胜,宫中?的内侍宫女也都换上了轻薄的宫装。
承乾宫里撤了地龙,高宗看着一早就跪在殿中?的青年,一时间?也有些无奈。
裴景琛昨日回?了临安,并没有立时回?到宫中?复命,而是称病在府中?歇了一天,今日一早也没有上朝,反而是来了承乾宫中?候着,瞧着倒是有话想?要私下报他。
高宗翻开呈上来的一沓盐引,确实都盖着朝廷的红头印章,明确写着颁发的年份,毫无差池错漏。
“这桩差事,裴家二郎办的很不错,也算了结朕心头大事。”高宗看完,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还冲着一旁侍候的徐进良指了指桌上的盐引册子。
不见裴世子答话,徐进良眼观鼻鼻观心,应声恭维道:“世子打小也是在陛下身?边长大的,自?然绝非池中?之物?,这是承了陛下的浩荡隆恩。”
他的话说的圆融,也恰到好处地缓和了二人?之间?有些冷硬的气?氛,高宗果然眉开眼笑,一时之间?殿内停滞的空气?又流动起来。
“裴二郎,起来回?话。”高宗笑道。
青年闻言,缓缓站起身?,拱手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等本?分?。”
“你既说请罪,请的什么罪?”徐进良方才说的那些话,无疑是缓和了皇帝的心情。此刻看着殿中?的青年,也生出几分?父辈的怜惜。
裴景琛面不改色地回?答,“臣动了私刑。” 高宗皱眉,“可是对那群顽固不化?的盐商?你做了什么?”
“是盐商,却也是逆贼家仆;臣废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有一只手。”青年的声音冷冽,一字一句几乎是砸在皇帝的耳边。
殿中?的气?氛又降至冰点。
诚如裴景琛所料,高宗确实有眼线,也知道他这次的手段狠了些,但却不知道其中?这样详细的诸多事宜。
一方砚台被人?扔了下来,摔在裴景琛脚边,他身?上的月白锦袍也被溅上一片墨汁。
高宗站起身?斥道:“裴景琛!你大胆!朕许你带御令、带亲卫,于情于理你都有万千法子能把盐引收回?来,缘何滥用私刑?你这样出格,扬州的百姓会怎么想??商贾们又会怎么想??”
登基多年,高宗始终信奉怀柔政策,就算面上一套、心中?一套也不会摆在明面上,可是裴景琛的做法却无疑是在扬州拱火。
他想?要把盐引收回?来的同时,还能得天下百姓一句叫好声,称他是明君,而不是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让人?提起皇帝时心惊胆战。
裴景琛早料到会有今天这一怒,是以不躲不闪,只从袖中?又掏出一本?书册,拱手长揖,举过头顶。
御前太监徐进良屏气?凝神?,见到殿中?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青年又拿了一本?书册,心中?叹了口?气?,还是接过了那本?书,转交给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
高宗一目十行地看完,将那册子摔在桌上,沉声道:“这么说,朕不仅不能责备你,还得给你赔罪了?你无视天家名声,竟算为民除害?”
“臣只是一半为民。”青年答得笃定,“还有一半,是为了陛下。”
他继续道:“陛下有所不知,周永是先朝天水郡赵氏的余孽,更是当年逃出来的家仆。臣思来想?去?,这样的人?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是以特意查了扬州的户志。”
“户籍上并没有他的来处,可他却固定在每年五月前往秦州祭祀,至于那祭祀的地点,竟是一片乱葬岗。”裴景琛语调沉了一分?,“这都是他店中?的帮工亲口?所说,决无半分?虚假。”
高宗的眉头拧得更紧,事已至此,皆有铁证。
就算当年先帝暮年的事做得再?绝,但天水郡赵府依山而建,倘若真的要逃一个人?,虽难了些,但也不是不可能,
他沉思片刻,才松了口?,“原是如此,那他人?呢?”
裴景琛道:“臣已经将他关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你这话什么意思?”高宗隐隐露出不悦的神?情,“一没把人?押入天牢,二没杀掉以绝后患,难道还要留着供他吃喝不成?”。
青年神?色一如往常,坦白道:“陛下明鉴。没押入天牢,是臣担心有人?会杀他灭口?;至于还留着他一条命,则是因为背后的大鱼还没咬钩。”
“怎么?难道还能有人?跟他一起......”高宗反驳的话刚说了一半,自?己先觉察出怪异。
“正?是。”裴景琛看着一脸凝重的高宗,补充道:“一个奴仆能掀起什么风浪?他在扬州盘踞多年,甚至视当地的太守如无物?,陛下觉得他想?做什么?”
高宗背过身?,并没答话。
裴景琛的话在他心中?掀起一阵阵的浪潮,宛如炸了一声雷。
当年虽然对赵家斩尽杀绝的是先帝,但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大周朝廷的安稳,更是为了新帝铺路,解除心头大患,是以他无论如何都是不折不扣的受益方。
当年的灭门惨案中?,既然能逃一个家仆,焉知逃不出另一个人??若是逃出的都是奴仆也无甚大事,字都认不全的小厮,就算再?想?报仇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可若是逃出来的是主子,那就要另当别论。
“你查出来这逃奴背后的人?是谁了么?”高宗中?气?不足,高大的身?影此刻看上去?也颇有几分?颓废。
裴景琛摇头道:“尚未。”
他心中?明白,这是在扯谎,是在瞒下自?己已知的信息。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只是一个姓氏,不足以扳倒身?在后宫、同皇帝相处多年的宁婕妤。
更何况宁婕妤膝下还有一个成年皇子,所以他需要掌握更有利、更尖锐的证据,将赵家当年逃出来的三个人?一一揪出来,一击毙命才能永绝后患。
良久,高宗叹道:“那此事就交由你了。”
只有交给裴景琛才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他已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倘若赵氏余孽尚存,最有可能被威胁的实际是东宫的太子。
站在殿中?的青年看着龙椅前略显疲惫的身?影,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只低声道:“臣绝不负陛下所托。”
高宗摆了摆手,“朕累了,裴二郎,你退下吧。”
他的话刚说完,徐进良就已经走下台阶,想?要送裴世子出殿。
裴景琛的脚步却没动,他只是看着重新坐回?龙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