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暄呢,封暄半个时辰就开了三次口,两次是教人重沏一壶茶来的,自然地把自己当作了这老树下的一片叶,沾了茶水,黏着在竹椅上,安静地听着对话。
司绒再小心地把话题挪回香茗点心时,皇后露了些疲色,司绒便欠身告辞。
皇后把团扇放在腿上,看了眼听了一晚上闲话半点儿不耐都没有的封暄,摆摆手:“夜色深重,暄儿与公主同路,小心照应些。”
皇后由花姑姑搀着往拱门后去了,司绒悄悄松一口气。
封暄与她往湖边僻静处走,忽然叫住了她。
“嗯?”司绒不明所以。
封暄抬手往她头上一拂,总算把她头顶那几点碍眼的黄金蕊拨了。
司绒伸手碰了一下他手背:“皇后娘娘是邀我来品茗、吃糕、谈天的么?”
她说得隐晦,意思便是你自个儿下午时的一通胡闹,没把我也给扯出来吧。
“你说呢?”封暄应得随意,他垂下的手指动了动。
“不知道,我看娘娘……嗯?”司绒正冥思苦想呢,她还真摸不准皇后是什么意思,即便有什么微妙的想法,也自个儿给自个儿摁下了,免得落个自作多情。
手就突然一暖,被封暄牵在了手里,她默了默,把手抽回来,半笑道:“殿下,玩儿呢?”
封暄手里空空,不是滋味儿,他没有再往前,定在了原地,看司绒自顾地往前走,她似乎没有为他停下的意思。
湖上有风来,月圆,一轮饱满的弧挂在天边,倒映在粼粼千片的湖里,就是一粒明润的白珠,他看着湖里那颗白珠,在明错光线里,仿佛缀在她干净小巧的耳垂下。
他忽然想把湖里的白珠、天上的圆月都给她。
也想让她朝自己走一步。
“司绒,进城玩儿吗?”
“夜半纵火?”司绒已经走出了四五步,闻言转回身,在月色里望向他。
“嗯。”
“去,迫不及待。”能亲眼看着李迷笛的心血被一把火烧干净,当然过瘾。
封暄这会儿便朝她伸出手,并往手上落一眼。
就这么个动作,让两人都有片刻凝滞。封暄没做过这事儿,倒老手得好似个撩拨人心的惯犯,眼神放在她身上,整个威慑力略微拔起来,为这显露几分幼稚的动作撑腰,伸得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思。
司绒偏不过去,也往他掌心落一眼,装着看不懂的样子:“殿下要什么?”
封暄的眼神陡然危险,但还是忍了,对她说:“来。”
司绒这才轻轻笑了一声,裙裾荡起了一地月辉,来到他身前,把手覆上去,穿过他的五指,而后封暄迅速合拢,把她往身旁一带。
行了,握住了,踏实了。
月色如水,两人忽远忽近,像是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过天河的伴侣,看起来都在较劲儿,却隐约地碰出了有情人的亲昵。
身后的拱门里,现出两道人影,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湖畔小径那头。
“这两个孩子,”皇后转过身子,搭着花姑姑的手往里走,“还有得磨。”
“娘娘不要担心太过了,有得磨也比殿下不愿磨好,这高处孤冷,就怕殿下没个体己人。”花姑姑说的是掏心话。
“体己人,他们俩离体己人还远着。”皇后摇头。
“殿下自小聪颖,姻缘也必定顺遂。”花姑姑从小看太子长大,心里当真高兴。
“暄儿是聪明,就是太聪明了,脑子动得太多的人都有个毛病——忽略心声。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机关算尽都要得到,你看他克制冷情,其实只承袭了我们纪家的冷面皮,实则他们封家人,都是天生的掠夺者,偏还都出情种。”
花姑姑跟随皇后多年,知道皇后只是想倾诉,她静静地听,并不插话。
皇后顿了顿,手里的团扇贴在身前:“司绒一看便知是个骄傲的性子,不可能任他拿捏,两个人太刚强,会碰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若碰伤了能彼此爱惜倒也好了,只怕暄儿手段硬,把计用在阿悍尔上头,到头来消磨了感情,司绒不肯再给他机会。”
“这孩子啊,人生就是走得太顺了,生下来就是储君,天下名士倾尽心力教导,文韬武略样样要拿第一。你记得他小时候吗,才八岁,射箭射得没老二老三远,面上不说,回到东宫日夜都在练,那墙都是斑驳的,十五岁时一战定势,北昭上上下下,没人敢逆他半句话。”
“太顺了!没栽过跟头,就不知道缘分缘分,缘难求,分难守,这是世间最不可控的东西,”皇后把团扇一挥,“他迟早要栽一回。”
花姑姑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殿下和公主都是有福之人,娘娘不要太操心,您累了一日,奴婢一会儿给您捶一锤腿。”
皇后点头:“嗯,那边还是淑妃守着?”
花姑姑应是:“几个太医都是咱们的人,还有殿下派的侍卫一刻不离地看着皇上,出不了事。”
皇后露出松泛之色:“她爱守就让她守吧,一会儿叫小厨房上点吃的,这行宫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奴婢给您捏面疙瘩,上点豆腐砖,咱们悄悄地吃。”
*
皎皎的月色铺在湖畔小路上,又铺到了宽阔的马道,再一路延伸至灯火不夜的京城。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小巷中驶出来。
司绒撩开车帘一角,看西南角那起伏不定的火光与灰烟交织,这火势在满京城纵横交错的锦街灯龙里,就像乍然迸开一朵不起眼的小黄花,那涌上天际又散于气流中的,既是北昭朝堂的隐患,也是司绒胸口压的一口浊气。
没有人能把手握在阿悍尔公主的脖子上。
她与李迷笛在今夜之后,梁子是彻底结死了,或者说,在他把手握上司绒脖颈的那一刻,司绒就没有兴趣再与他维持表面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