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着呢,裴家大公子裴世珩在考绩中评了个中,三年钻营付之一炬,继而受御史弹劾,言其挪用公款宴请朋党,那御史可是‘殿上虎’李广宁啊!哈,那言辞激烈,直取要害,臊得裴国公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师红璇劝不住,便站在风口挡风。
太子离京是一道信号。
后方的魑魅魍魉没了当顶的五指山,便按捺不住,趁着年末聚势抱团,在朝堂上兴风作浪,搅得近来的拙政堂乌烟瘴气。
淑妃一派作为太子的天然反对派,是其中叫嚣得最凶狠的一拨人。
皇帝病重就是一记压到眼前的催命符,让裴国公和淑妃意识到,一味隐忍也是死,奋力一搏也是死,为何不选择还有稍许希望的后者?毕竟,若是斗倒了太子与皇后,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就是顺位下来无可争议的储君。
而如今朝堂之上,温相年老体衰,秉行“守中”之策,不偏不倚,闹腾得再凶他也是垂眉吊须眯眯笑,居中调和。
裴国公等人见这团棉花打不动,便把矛头对准师红璇,师红璇私下为人随和,但在朝堂上行事刚硬无比,从不因私转圜,脚踏实地,一步步地成为朝中实干派的中坚人物。自太子离京之后,她便是挑起朝事大梁的人。
一个女人。
区区一个女人。
裴国公批判她:“女子当温婉淑德,侍奉夫君,孝顺婆母,如今高居朝堂者倒置阴阳,岂非让天下女子以其为标榜,皆学师红璇抛弃女德妇道!届时纲常何存?伦理何存?”
师红璇朝下听闻时,正在梅林赏雪,说了一句:“男子当有容纳之量,耻于听女子言,羞于行女子令,谈何消化之功?阳盛阴衰亦是失衡,自太|祖爷起,便有女将女官共聚朝堂,开百家之言时不拘门第,兴嘉言懿行时未避男女,此为我北昭朝堂兴盛之始。裴国公有空置喙太|祖爷所定的朝堂选拔官员之策,不若正正经经考个官罢。”
这成为两派相斗的开端。
“阿璇能担大任,扛高旗了。”皇后走下台阶,她少见朝官,师红璇是例外,她对师红璇的夸奖比太子还要多。
“师姐别说了,显得我每每来正殿,都是为了同你讨个夸奖似的。”师红璇搓搓额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师红璇入南昀书院时年纪尚小,懵懵懂懂犹如刚刚破壳的鸾鸟,她望着那才学横溢从容谦敏的纪家嫡小姐,期待着长大后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她贪婪地汲着柔性的余光成长。
二十多年过去,待师红璇羽翼丰满,立于山巅,彼时光芒万丈的纪家嫡小姐已经困于深宫高墙,但师红璇望着皇后,眼里仍然倒映柔性的光辉,某种程度上,那是师红璇的启蒙。
“跳梁小丑不足为惧,如今蹦出来的,都是秋后蚂蚱。裴国公自顾不暇,他儿子盯上的职缺被同宗的小子得了,此刻忙着内斗呢。让他们闹,闹得越凶,收拾起来越有名头。”皇后遥望东方。
天边暗云涌动,云边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边,天快亮了。
“臣……我原先以为,太子殿下离京仅仅为着战事。如今看,殿下不离京,这些妖魔鬼怪、巨蠹奸吏便抱不成团,便不敢行背水一战,殿下是要让他们在抱成团后又为了利益自相残杀,先杀一遍,再一一收拾漏网之鱼啊。”师红璇同样遥望东方天际。
至暗之后,日出之前,最容易让人忽视的是这时柔亮的金光,它才是日出的起始。
“他们以为暄儿眼里容得了沙,不知道这三年一次的考绩升迁平调就是他一举收网,清理朝堂的时候。”皇后说起太子,话里要冷淡严肃许多,她没说出口的是,这是他的一种惯性掌控力,比起出现奸佞就打压至死,他的做法更让人心惊。
皇后教他蛰伏,而他已经学会了在蛰伏时养敌磨刀。
与其粗暴地一棍打死这些世家,不如让他们死前攀咬,扯出要害来,再一一收拾。人死之前,也要先榨干他们,狠啊。
青出于蓝胜于蓝,日出于柔光盛于柔光。
东方的薄云金边乍然透亮!日轮缓缓上升,金光磅礴涌出,世间一切阴翳都要靠后。
这是一种人力无法阻止的自然规律。
皇后的思绪飘到二十二年前。那时纪家如日中天,连礼部所拟的太子名讳也要先递呈祖父,祖父为安抚她,让她择选,她选了“暄”字。
祖父朗声大笑,直叹此名好极,太子如旭日东升,光照四方皇土,纪家亦是伴日而起,鼎盛兴旺。
但谁也不知道,她要的是日出的这种不可抗力,伦理纲常通通压后,亲缘伦常全部碾压。
去他的皇后。
她是纪敏。
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的本名吗?
皇后是这深宫内院里一朵风干的牡丹。
纪敏是被孝道礼法逼得离经叛道的女子。
她用时间铺线,与自己的母族下了一盘经年的大棋。一丝一缕抽干纪家滔天的权柄,许以母家权势财富,再把权势一点点转移到太子手中。
等纪家反应过来,曾经高不可攀的门楣内里已经蚀空,祖父怒斥她,亲族唾骂她,却拿她无可奈何,是他们把她推上这高峰,她已经被消磨了志气,但她生下的孩子就是这世间正统!
她赢了,她也乏了。
皇后抚着手炉,百无聊赖,说:“又是一个晴日。”
*
又是一个晴日。
木恒两宿没有合眼,他带领一支弓箭手踞守戈姆山。
戈姆山地处南三线,山势高耸,适合强弓手居高射杀,山下就是一道窄口袋般的山坳,从山坳过,就可以绕西南侧逼近哈赤大营,加上易守难攻,对敌方来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戈姆山的山壁上挂着零星的雪块,在阳光下迸出成片刺眼的金光。木恒靠坐在树后,肉干和行军饼一块儿掰碎了丢嘴里嚼着,在冰天雪地里活动着手指头。
一缓下来,手都是抖的。
再硬的骨头,敌方都在硬啃,木恒没有打过这么艰难的一场仗,敌方死战两日,昨夜才撤军。
他甩了甩手,用力地掌对掌搓了两把,边骂边暖手,弓箭手最重要的除了一双眼睛,就是手,眼睛瞄准猎物,手上功夫才是射杀关键。
刚灌两口冰奶,耳朵旁“啪!”地一声爆响,老树皮细碎地炸开,他的精神高度绷紧,缓慢地吞下浸泡开的肉干,蹑手蹑脚转身,刚从树后探出脑袋。
“啪!”又一声响,箭矢擦着头顶过,树皮窸窸窣窣落了木恒满头,还好他腿麻蹲得快,否则脑袋都该搬家。
硬茬儿啊。
木恒迅速半蹲下,抽箭搭弓,动了点小脑筋,将箭袋往头顶举起来,一点点儿地探出了树的遮挡。果然,就在那只箭袋探出一角的刹那,箭矢从对面飞射而来,木恒全神贯注,感受着箭袋飞出的力道与惯性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