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山刀脱手了,赤手空拳地和刘赫厮打,刚一拳把刘赫打飞撞断桅杆,便空手抓着滚烫的杆子掷向船舷,打开了一个缺口,通往水流湍急的漆黑河面。
“脱衣!”稚山高声提醒司绒,大氅浸水会把她拖死在河里。
他知道一个完全不会武的人在火光、大雪、厮杀场里绝对不会好受。
风火雷雨不会与人讲道理,聪明才智从来都无法与自然规律抗衡,在生死一线的时候,脑子便是最弱的东西。
司绒脱了大氅,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稚山在哪儿,不知道易星在哪儿。
她被火包围了。
亮黄的火光逼退她的视线,让她睁不开眼;口鼻呛着烟气,让她几近窒息;船板开始腾起烟气,让她足底发烫。
到处都是被火烫皱的场景。
高温掠夺着四围的空气。
司绒站在一层一层的火光里迟钝地寻找出路,耳边突然划过了铮铮的破空声,闪电那样快,刺破了千万雪片,贯入刘赫的心口,把那鬼祟刺杀的身体死死定在燃烧着的舱板上。
他垂下的手握着利器,刀尖写满渴血,颤抖地对着司绒的方向。
司绒在浑沌里低头,足下的稠红血泊倒映她摇晃的身影。
火光里的世界被这一箭打破。
火光外的世界只有疾驶的快船。
快船没有缓速,它带着一夜长渡的惯性力,猛地撞碎了一排燃烧的船舷,直撞得燃烧的火船彻底翻斜。
司绒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两下。
封暄就在这一刻,扑进了火海里。
*
司绒是如何从四围的滚烫火光掉入漆黑冰河中的,她后来已经想不起来。
对这两日的阴霾心存余悸的是哈赤大营里的人。
疾风大雪都在一夜之间恣肆挥霍干净了,次日阴沉,冷灰色的天穹压在哈赤大营上空。
中军帐重兵把守。
连句桑都不能进。
九山有苦难言,昨夜殿下往火里冲的那一刻都快把他吓昏了。
这一冲,出走的是殿下的理智,动摇的是北昭的国祚。
而今日,司绒公主昏迷不醒,殿下看着也被扒了层皮,这是东宫近卫自启的完全防御状态。不针对谁,是无差别防卫。
九山望着头顶,这天可千万别塌。
句桑背着手站在十丈开外,熬了一夜的眼眶通红,颧骨上是一拳被砸出来的淤青,和黑武站在一块儿,黑武指骨上同样带着红。
木恒不敢扒拉这时候的黑武,黑武已经疯啦,连句桑都敢打,他若敢扒拉上去,指不定就要削他个半死不活。木恒只好退而求其次,扒拉着稚山的肩膀,往常他们并不亲近,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但稚山尽管不耐烦,却没有推开。
他们都在沉默地望着中军帐的方向,呼吸间流淌着同一种情绪。
天地间陷入安静,沉默没有疆界。
连鹰都敛翼歪首,停在中军帐顶。
风匍匐在脚底,白灵坐在帐帘旁,在万籁俱寂里摇了下尾,发出低低一声“嘤”。
苍鹰展翅,扑腾开了沉闷的空气。
几人立刻往前走。
吴青山撩开帐篷,拂开重甲加身的东宫侍卫,抬手给了一个安心的手势,不等这些人开口,操着那一口山南腔:“安心啦安心啦,没外伤,没内伤,进河里泡了一下冷到了,小姑娘又不是铁打的,发热嘛,一时半刻醒不来。”
句桑松一口气,转头看黑武,却发现黑武已经转身走了。
*
帐篷里苦药味浓重。
司绒烧得脸发红,到下午时醒了一会儿,但认不清人似的,时而发着抖,翻来覆去地说几个词——“船、唐羊关、阿悍尔。”
偶尔会在话尾巴里把阿爹、阿娘、哥哥叫一遍,就是没有叫封暄。
她呢喃时,封暄总勾着她的一只手指头,在她指头上摩挲,能让司绒静下来。
封暄出乎意料的平静,给司绒喂了药,擦了身,额头敷上冰帕子,就坐在床沿守着人。
但仔细看,封暄眼底血丝非常重,袍子在返程的船上换过了,后背和左臂都有干涸的血,在黑色的缎袍上洇出了更深的痕迹。
封暄在冲入火中时抱住了司绒,用后背挡了船只倾斜而砸下来的木块,背上烧伤连着砸伤,换衣时连着皮肉扯下来,他一声也没吭。
从火里到水里,从水里到船舱,实际上过得很快。
可是封暄回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再想就是空白,没有冰冷,也没有灼痛,那是一种完全虚无的空洞。
他被时间推着往前走,找不出时间流淌的痕迹,只要错开眼,便有种陷于真实与幻觉之间的飘浮感,不踏实。
只有看着司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