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愕然转头往那香囊来处望,只见十步外,街道口,老树下,有两位团扇半掩面的姑娘美眸眺着谢昭宁,吃吃地笑。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哥哥,”其中一人娇声道,“好俊俏。”
谢昭宁耳根“唰”一下又红了个透,抿唇沉默凝着自个儿脚尖也不搭话。
霍长歌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前世谢昭宁就不大会应付姑娘家,这原还被丽嫔笑话过,霍长歌与他大婚后头次进宫,丽嫔就拉着她的手,揶揄地睨着谢昭宁,妖娆眉眼间浸润着浓重的慈悲与香火气,矛盾又和谐,不疾不徐道:“前年我原还问过他,这个姑娘也不要,那个原也瞧不上,他到底是想要个怎样的?你猜他如何说?”
霍长歌那时只摇头:“臣不知。”
丽嫔掩唇兀自乐:“他说啊,他不大会应付姑娘家。珩儿那时也在,弯腰大笑回他:‘姑娘家何须要应付?你只管挑个喜欢的,日日顺着宠着便是了。’”
霍长歌抿唇轻笑,眼底却无笑意。
丽嫔却是在兴头上,未曾留意她,复又转头与谢昭宁嗔了句:“昭儿啊,如今可晓得要如何应付了?”
谢昭宁敛着一双冷艳凤眸温柔觑了眼霍长歌,笑着点了头。
再后来,他倒对她确是日日顺着宠着的……
霍长歌打回忆里走过一遭,于灯火红光中凝着谢昭宁侧颜,便见他果真一脸绯色,眼睫低垂,半掩着眸中尴尬,脚下一动,是要直接走人的意思。
霍长歌望着地上那俩绣满杏红杜鹃的香囊,轻声艳羡一叹,却是想捡起来瞧瞧。
北疆战事频发、贫瘠多苦,绣娘赶制军服尚且不及,哪里有人会做绣工如此繁杂精巧的玩意儿。
她前些年与苏梅、素采与城里一位老绣娘学过陇绣,原只想为她爹绣出个荷包来,不成想绣过半年,针扎遍十指,北极玄武绣得像个狰狞男鬼蹲在石头上,那荷包也就让她爹挂在床前当辟邪圣物了。
霍长歌方一折腰,谢昭宁便连忙伸手阻了她,蹙眉冲她一摇头,一副紧张模样。
他抬眸礼数周全得遥遥冲那二女拱手作揖,闻得那二人遗憾叹息,又轻扯了霍长歌衣袖,催她快走。
霍长歌被他拽走也不恼,了然轻笑,仰头止不住问:“是不是捡了谁香囊就要娶了谁?”
谢昭宁不答,霍长歌却越发笑得揶揄:“三哥哥想来平日颇受姑娘待见,堪比卫玠呐。”
谢昭宁面红耳赤斜她一眼,暗含责备,霍长歌便愈加乐不可支起来。
他俩转眼进了街巷,入了灯市之中,只一瞬便被喧嚣淹没,周遭来来去去皆是人,举目左左右右尽是灯,好不热闹。
第12章宫灯
“三哥!”猛然有人喊了声,似是连珩,二人抬眸,果然见他与面色不豫的连璋并肩杵在远处一座挂了巨龙彩灯的灯楼前,冲他俩遥遥挥手,“霍妹妹!”
霍长歌一时间只望着那楼,又惊又叹:“三哥哥你瞧,那灯楼好漂亮,竟是龙!”
“晋帝名中带凤,便自称凤帝,改以凤为举国图腾,还龙与百姓,平日欢庆祭祀皆可用。”谢昭宁远眺那盘附于灯楼上的彩灯巨龙,置身沸反盈天的闹市,却似乎格外自在,竟温声笑着与霍长歌解释,他一双长眸原生得冷艳,如此淡淡一笑,便似冰中裹着朵黄腊梅,七分清俊三分暖。
还“龙”与百姓了,可把“凤”给抢走了,一点儿亏也没吃啊。
霍长歌闻言虽忍不住腹诽,凝着谢昭宁那笑,心里便又刀割似得疼,下意识想,他骨子里果真是喜爱热闹的,前世自困于府中那些年,不知该有多寂寞。
她只走了一走神,连珩好言哄着黑脸的连璋也过来了,连珩笑嘻嘻地问她说:“霍妹妹想瞧些甚么?可是有想先去的地方?”
连珩前世也是这副不正经的风趣模样,整日穿着花里胡哨的袍子,手上时常一把瓜子攥着,走哪儿嗑哪儿,就好打听些八卦俗事,又玩儿得一手好乐器,面容与他那位原是歌姬的母亲丽嫔简直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眉大眼、削尖的脸儿。
他自知出身低微,便颇有自知之明得也不把自个儿身价抬多高,只当是个不堪大任又不惹人生厌的庸才,才华是有却也不多,能挣条活路就成,原就是直奔成年后封个享乐亲王去的。
“去哪儿都行,我头回来。”霍长歌与他并无仇怨,前世交情也浅,又对他适才解围举动颇为感激,便也不计较宫里头扔下她那糟心事儿,只笑盈盈着道,“单凭几位哥哥做主了。”
连珩闻言便觑连璋,却见连璋寒着脸仰头不理人,一副冷傲模样倒似他衣摆下缀的那只白鹳鸟。
诚如谢昭宁所言,晋帝还龙与民,以“凤”自诩,自此皇室贵胄、世家大族中的男子,便盛行择一鸟类为自身图腾,取“百鸟朝凤”之意,意为臣服。可百姓却因此遭了罪,为避贵族图腾,平日里只能绣些黄鹂、喜鹊、燕子等普通寻常的鸟儿,便是要绣只杜鹃,还得往成衣铺子里问上一声才敢下针。
除却皇帝是凤,太子择朱鹮,二皇子选白鹳,谢昭宁则挑了云鹤,那三种鸟类乍一瞧还颇肖像:
朱鹮体羽白额鲜,喙红眸金,雍容庄重;
白鹳羽白而翅黑,细腿长喙,趾高气扬;
云鹤则体白顶红,长颈黑喉,姿态出尘。
如此安排,想来也是先皇后意思,寓意他们乃一家人,不似四皇子,衣襟下常缀一只尾墨羽蓝喉白腹红、头粟眸褐嘴黑的仙色八鸫,模样机警又胆怯,个头虽小似麻雀,却风-骚得别致又漂亮。
连璋不语,谢昭宁不言,连珩头转过一圈,认命一叹气,复又乐呵呵得与霍长歌道:“既然两位哥哥都没甚想法,那我也随意,这集市上左右不过都是灯,大同小异,咱们不若就走哪儿算哪儿?”
霍长歌笑着应他:“行。”
她一扭头,便故意尽往人多的地方挤,连珩也是个喜闹的,便随她身后跟着;谢昭宁不远不近缀着,人虽始终不语,却罕见现出几分惬意来,眼里也蕴了笑;只连璋铁青着一张脸,怒而不发,不耐地觑着霍长歌的后脑勺,猝不及防让人一冲撞,越发面色不豫。
“三哥哥!”冷不丁霍长歌回身踮着脚,在人群里扬声唤了谢昭宁,又朝他嫣然一笑,挥了挥手,连珩在她身旁杵着半仰头,似是在瞧甚么东西。
她那般一喊,莫名有些亲近之感,连璋瞬间横眉冷目,谢昭宁只一怔忡,也不好拂了她面子不理,左右她姓霍不假。
他正认命要朝她走去,连璋却倏尔一伸手,阻了他一阻。
“记得你自个儿身份。”连璋睨着他道,“便是你自幼敬仰燕王,对霍氏骁勇无畏原有憧憬与幻念,也莫与她太过亲近,她也不需你来照顾,徒增话柄,这话还要我再说?”
“你二人在宫中不仗义得先跑了,将她一言不发扔下时,可想过这烫手山芋只能我接?我若是不管,陛下那里又如何交代?”谢昭宁双眸一挑,眼瞳于灯下竟现出几分流光溢彩的意思来,语气却淡然无奈,罕见得话多了起来,“二哥,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性格又这般得古怪,背井离乡孤身一人来此,还是莫要做得太难堪了,何必与她置气呢?她又能做得了谁的主?诚然,她姓霍,我自然便要多顾念她一分。”
“莫忘了母亲仙逝前曾提点过你甚么?”连璋压了嗓子轻声又道,“你同情她,那你自己呢?”
“一刻也不敢忘,她要我在皇权之下莫要试探人心,谁都不可全然信任,莫说陛下,便是你与太子也不行;她要我安分守己度日,远离权势深谋远虑;她说我早晚是个箭靶子,不止伤已、还会累人;她说我只要活着,她便能对得起我父母了,可是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