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遂一同出了门,沿着宫墙外往百将楼去,脚下青砖湿哒哒的,颜色显得越发得深,四下里湿润气息混着淡淡泥土的味道,倒也清新好闻。
那百将楼位置偏得很,地处宫中最为幽静的一隅,路上少见行?人。
待她们三人一路步行过去,约莫得个把时辰,南烟原说要叫肩舆,霍长歌只?不?让,她多?日未曾舒展筋骨,骨缝儿里都快生了锈,正欲借机活动活动。
日中时分,那不?大起眼的三层朱红小楼便已近在?眼前了。
见她们过来,楼前持枪守卫先行?认出了南烟,便也不?横加阻拦,放了三人进去。
那楼里空无一人,寂静肃穆,每循着墙边木梯上得一阶,便闻轻轻“吱呀”一声。
霍长歌也不?在?一层停留,到得二层时,便着苏梅打开了拎了一路的俩食盒,她径自取出其中一碟糕点仔细端着,又嘱咐苏梅与南烟用余下瓜果代为?祭拜二层将领,自个儿直直朝着三层过去。
那三层中原是供奉着些功绩颇为?卓绝的开国将士,一人牌位便分了一桌,一桌上又各自蹲有一方小香炉,炉中青烟袅袅,常年不?断,平素有太监专门打理,桌后墙上又悬有等身绣像,个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先皇后幼弟武英王谢昭宁生?父谢翱。
二人绣像紧挨着,容貌又一个倜傥一个温雅,一个着赤金锦缎、潇洒不?拘、似打马游街的风流侠客;一个银甲青衫、悠然自若、似山崖林间飘荡的云。
霍长歌先与其他牌位前磕了头,方才将那碟荷花酥先往武英王案前放下,撩了下摆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她幼时便晓得他,只?因十五年前,霍玄收复北地边塞之行?时,元皇后幼弟武英王亦随行?在?侧,立下不?少功绩。
只?那一行?后,大军得胜还朝,武英王与霍玄中都述职后,霍玄复又启程,长留封地幽州辽阳,永镇北疆三州,武英王则被困中都,成?了繁华京畿中一只?名?副其实的金丝雀,余生?虽再未回转北地,却始终记挂北地合他不?拘性子的天高云阔与一碧千里,以及他未尽的、重整山河的旧梦。
这?原也是霍长歌幼时,霍玄不?住与她说起的。
虽都道北地战事频发、荒凉困苦,乃是实实在?在?的“英雄冢”,可他们也本就是英雄,若英雄不?归英雄冢,无故亡于旁的缘由?、旁的地方,怕才叫人遗憾吧。
霍长歌至今仍不?知武英王真实死因,连凤举对外只?道是“病故”,可霍长歌清楚记得当年武英王之死一路传回辽阳燕王府邸那一日,霍玄当夜喝得酩酊大醉,趴伏在?书房中的桌案上大声恸哭。
年幼的霍长歌那时正打屋外经过,便依稀闻见霍玄不?住喃喃自语,一字一句间蕴着浓重的懊悔,道:“……是我错……方才害了你……”
那是他当年曾并肩打下辽阳城的好兄弟,出生?入死多?年,若是“病故”,又何来愧疚?
霍长歌祭拜完武英王,着实不?讲究得直接便端走了那碟荷花酥,转而便放在?了清河郡王谢翱的桌前。
“伯伯勿怪,长歌得罪了皇帝,虽说不?缺吃穿,但?多?余东西也是没有的,便是连这?碟糕点原还是三哥哥送我的,勉强借花献个佛。”霍长歌不?大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合身跪在?谢翱牌位前轻声嘀咕,竟是心中有愧,不?大敢抬头直面于他,“伯伯若泉下有知,恐也不?愿长歌祭拜的吧……”
她前世干过太多?的糟心事,可着谢翱那唯一骨血欺辱,便是在?此间磕破了头,也不?敢指望得谢翱一个宽恕。
可霍长歌却又晓得,若她当真磕下这?个头,谢翱又一定会原谅她,只?因谢家父子骨子里的宽和良善,却是一脉相承。
霍长歌约莫只?五六岁时,便要晨起与霍玄习武,军中之人鲜少用剑,霍玄那时亦惯用长-枪与单刀,她有一日见着霍玄书房墙上悬有一柄长剑,便好奇问?道:“爹原先也是用剑的吗?”
霍玄闻言顺着她眸光探过去,便似沉在?回忆中,与她叹声道:“是曾用过一段时日。”
他惆怅缅怀一笑:“爹初出茅庐那年,原也只?十八、九岁年纪,寻了陛下军营前去投奔,却无人瞧得起爹,层层阻拦,谢翱谢将军却已在?军中小有名?气。”
“爹那时年轻气盛,见他左右也不?过年长几岁,便不?服,指名?道姓要挑战他,赌对方随身兵器。他闻言也不?恼,和和气气与爹打了一架,又推演沙盘,不?敌,便痛快解下腰间长剑与爹。”
“身后众人随之不?忿,道,‘我们将军尤擅水军,你赢得并不?光彩!’爹欲将剑还他,另开一局水战,可谢将军却不?以为?意?,只?道:‘愿赌服输。’,拒不?再收。”
“后来呢?”霍长歌听得出神,追问?又道。
“后来?”霍玄摇头轻笑,沉声感叹,“后来爹再与他推演水战,才晓得原是所言非虚,便将长-枪给了他。他当是这?百年间,水战不?世出的奇才,可惜天不?遂人愿,去得太早了。”
“爹那时便用过一阵子的剑,剑法还是与谢将军囫囵吞枣新学的。”
“再后来,那剑于三军阵前,被爹用得卷了刃,谢将军下葬时,爹便送那剑随葬陪他了。”
……
许是霍长歌前世幼时便听她爹讲过这?段往事,故不?由?便觉谢昭宁原该也是他爹这?副模样,宽和良善、心怀天下,遂那时她以为?是谢昭宁故意?拖慢援军,才那般得大失所望,愈加愤恨怨怼。
霍长歌在?谢翱牌位前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一句话也不?再说,只?探手时不?时从那碟中取出一块儿荷花酥,自顾自地啃完了一整碟,方才兜着身上糕点酥皮的残渣,忍住打饱嗝的冲动,起身欲往楼下去。
按民?间习俗,供奉过死去亲人的祭品,便会落下亲人的祝福,子孙分吃了,便会得到亲人的佑护。
霍长歌也不?欲多?计较谢翱和武英王与她的会是祝福还是诅咒,都没甚么干系了,勿论是甚么,她都担着,是她该受的。
她临下楼,下意?识回身,恍然瞧见那楼梯正对的地方,原还留有一个桌位的空处,不?由?便想,不?知在?当年建此楼时的连凤举的心中,这?里可原是留与她爹的地方?
只?如今的连凤举的心中,怕是此处已无霍玄安息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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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长歌从百将楼里出来,外面的雨突然愈加得大,天色也阴沉得厉害,路上有坑洼处,便积了不?少水泊,难走得紧。
南烟不?由?轻声抱怨:“这?雨连绵已近一月,往年也未曾这?样,像天漏了一般。”
霍长歌闻她所言,下意?识心头一颤,只?觉她此话莫名?不?详似的,不?由?加快了脚步回宫,途径一处宫门时,忽然便见有数名?太医从门后背着药匣,被几名?禁军催促着一路匆忙小跑,溅起地下积水。
霍长歌见状驻足,心头突突跳起来,雨水砸在?油纸伞面上,声音又急又闷。
南烟也一瞬心惊,忙快步过去,与那宫门处守卫试探道:“可是哪位贵人身子有恙?竟这?般急匆匆招了列位太医令?”
“是参政杨大人,”那守卫原在?宫中当差许久,认得南烟,便轻声坦言回她,“杨大人忽然晕厥在?了皇陵前,已被送回了府中,陛下急招太医前去会诊,怕是情形不?大好。”
陡然间,天光乍明乍亮,青紫雷电似一条巨蟒在?厚重云层间翻滚,不?时“轰隆”一声巨响。
霍长歌立在?雨中,面色倏得苍白。
原这?一日,也来得这?般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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