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烈听到宋兰亭的声音在颤抖,这是他罕有的、失态的时刻:“也许……是我这个做老师太过苛责。”
太过苛责?
曾烈愣了一下,即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的心里也有一瞬忍不住生起了疑惑———
从收下乌子虚开始,乌子虚那能折腾的本性就显露了出来,哪次兰亭不是一边眉头紧锁一边认真给他收尾?从小麦磨坊案到燕国秋狝,从作坊折腾到王室争位,再到昌黎瘟疫……次次出事兰亭都是和他说一定要好好收拾徒弟,结果呢———雷声大雨点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乌子虚胆子越来越大,他觉得一定程度上还是有兰亭娇惯的原因在内吧!换成别人的徒弟这么能惹事,早就被当老师的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只是……曾烈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总归是要先把人找回来。”
“你说的对,要先把人找回来。”宋兰亭的失态也没有太久,怒火和担忧被他一点点克制下去,他垂下眼睫,身上一瞬间显示出一种异乎常人的冷静来,只有手上的伤痕昭示着方才那激荡的情绪,“我会调动熹微去雾夜河河岸细细搜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近怕是还有的忙。”曾烈内心的担忧并不比宋兰亭少,但他内心深处并不相信乌子虚那个滑头的小子会死,他拍了拍宋兰亭的肩,声音里带了点淡淡的杀意,“瘟疫才刚定,有人就迫不及待要动手,无非就是觉得自己的位置,已经稳如泰山了。”
在鼠疫成功解决的消息传出后,书院里的气氛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转,无论是先生还是学子,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年味的气氛也逐渐充足起来,但这一切,都在初九那天截然而止。没人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一天开始,书院里的先生们都开始行色匆匆,神出鬼没。
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阿英一贯心细如发,她敏锐地意识到了气氛骤变之后,有某种令人不安的存在。
“老师———”十一那天,阿英终于逮住了已经消失两天多的郑静姝,她小小的一只,紧紧地攥着郑静姝的袖子,仰头问,“是书院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什么事。”郑静姝弯下腰来,温柔地捏了捏阿英的脸蛋,“不要多想。”
阿英微微睁大了眼睛,已经被养出婴儿肥的脸看起来更加纯稚可爱:“真的没发生什么事吗?”
她的手指点在郑静姝眉上,然后沿着她的眉形滑动,软软道:“可是老师,你一直在不自觉地皱眉,你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
郑静姝愣了一瞬。
她尽力放平面上的表情,声音也更加柔和:“阿英知道的,老师前段时间家中出了事,一直到如今还没完全处理完,所以有些累。”
她对于学生一贯是细心而又温柔的,对阿英更是耐心好得翻倍:“让你担心了,是老师不对。”
郑氏在几月前出了变动,郑静姝为了协助齐倚弦,几乎忙得脚不沾地,这事阿英也是知道的。一个大家族的变动,需要处理的事情漫长又繁琐,郑静姝的说法并没有什么漏洞,但阿英就是直觉不对,就像王晏如那场隐晦的试探一样,她觉得有问题,所以迅速做出了反击。
阿英扑到郑静姝怀里,将脑袋靠在她腰上:“家族重要,可老师也要顾着身体。”
不对,太不对了。
因为从小在乞丐堆里摸滚打爬的缘故,阿英对人的情绪特别敏感。和郑静姝这半年的朝夕相处,让她不知不觉记住了许多有关郑静姝的小细节。
郑静姝因为性格的原因,很少说谎,但她说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盯着和她交谈的人的眼睛,以此来增加话语的说服力。阿英刚成为郑静姝弟子时,很喜欢吃她做的荷花酥,因为她是第一个除了哥哥外对她这么好的人。
小孩子总是有贪嘴的天性,她有一次因为吃多了积食腹痛,之后就被严格限制了吃荷花酥的数量,每次她可怜巴巴地看着郑静姝,说还想再吃时,郑静姝就会盯着她的眼睛,十分认真的告诉她没有了,但她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经常能从灶台角落里找到隐藏的荷花酥,后来……后来郑静姝就发现了,她每次做糕点后,多余的荷花酥都会被送给其他的先生和学子,力求不让她再有机可乘,但也就是从那之后,郑静姝说“没有了”时,便不再直直地盯着她了。
她相信老师不会害她。
但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瞒着她的呢?
如果是她不能知道的事,老师和先生们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直接告诉她不能听,而不是立刻找一个理由来掩盖。
这个下意识的反应不对,很不对。
需要隐瞒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和她有关———
那就只有哥哥!
这个猜测让阿英心里涌起了惶恐,她手臂收紧,郑静姝感受到了她的动作,疑惑道:“怎么了?”
“我有点想哥哥了……”一旦向这个方向去怀疑,阿英内心就像是平静的海域起了浪,惶恐如浪潮,有种令人颤栗的冰冷和恐怖,“老师,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郑静姝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后她拍了拍阿英的背,举动里带着一些安抚的意味:“昌黎郡那边鼠疫才刚刚平息呢,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子虚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的。”
“那十五呢?”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孩子特有的无赖,“哥哥要是不回来陪我过花灯节,我就不理他了!”
“这可说不准,谁知道昌黎郡那边要处理多久?”郑静姝承诺道,“如果十五子虚不回来,那我陪你去过花灯节,好不好?”
阿英如坠冰窟。
出事了,哥哥一定出事了!
走前哥哥答应过她,一定会回来陪她过花灯节的!当时她问:“要是花灯节前瘟疫解决不呢?”
“怎么可能?”那时哥哥笑着往她嘴里塞了一颗麦芽糖,“我什么时候对你食过言?”
眼眶有点点刺,阿英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闷闷地回了一句:“……好。”
郑静姝本就是抽空回来确认阿英的情况和书院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所以一个时辰后便离开了。
在郑静姝离开后,阿英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许久,突然从椅子上跳下,直奔宋兰亭的小院。
“笃笃———”
小院的院门被扣响,过了一会儿,阿英顺利见到了宋兰亭。
“找我是要问子虚的事吗?”宋兰亭看她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给她倒了杯水,水柱慢慢倾泻到茶壶里,阿英盯着那弘水柱,剧烈的心跳慢慢平稳。她抬头看了看宋兰亭,宋兰亭面色虽比平时憔悴些许,但脸上仍然带着清雅的笑,是无懈可击的模样。
“掌院的手伤了吗?”阿英突然问。
给她倒水的那双手,掌心有浅浅的、结了痂的伤痕,手侧有青紫,在白皙的肌肤上异常显眼。
“前几天不小心伤到的。”迎着她关心的眼神,宋兰亭道,“没什么大碍。”
“子虚在昌黎郡那边有不少事要做,忙得厉害。”宋兰亭从案几上抽了一封信递给她,“忙到报平安都只有寥寥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