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有几分想把煮汤的手艺教给季卿语的意思,表妹黎娥盯着季卿语捏筷子的手,忽然道:“表嫂的手那样好看,想来是没进过厨房的,这万一要是拿不稳刀,切了手,可就不美了。”
季卿语默默尝了一小口汤,没应表妹这说话。
这话乍一听像在帮她说话,可如今满堂坐着的全是顾家的亲戚,他们尽是乡野出身,只有她例外。什么名门闺秀大家千金,众人表面上敬着她,捧着她,话里话外放在手心怕掉,放在口里怕化,背地里却指不定怎么嗤之以鼻她金贵。
这事季卿语若应了,往后在顾家,他们就敢瞧不上她,金枝玉叶的小姐到了他们顾家,还不是要进庖房?可若是不应,那便是在驳顾祖母的面子,是瞧不起顾家,那季卿语往后的日子,自是好过不到哪去。
顾青这表妹年纪不小,倒是有些心眼的。
黎娥说完后,见季卿语没领她情,笑容难免有些僵,坐席上一时间尴尬起来。
便是这时,顾青忽然开了口:“阿奶的手艺确实不错,小时候您和爹娘在田里抢收,我在厨房做后勤,看爹累了一天回来,就惦记着想喝汤,我还偷学了您的手艺。”
阿奶笑起来:“那时你才五岁,那么重的刀都能举起来,可把阿奶吓坏了。”
“但阿奶还是把手艺教我了。”
“是啊,阿奶从那时就觉得,你是个会疼人的。”
原来话口埋在这儿了,季卿语有些意外地看了阿奶一眼。
舅舅一家只看季卿语的出身家世,就觉得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但既然嫁到顾家,做了顾家的媳妇,庄稼汉还能养出公主病不成?自然得磋磨她的性子,教她不敢金贵,但阿奶不一样,她觉得季卿语嫁进他们家,那就是受委屈。
他们不敬茶,不说客套话,坐下来吃了一顿早饭,话里全是她听不懂的家常,唯一让她听懂的就是,顾青会疼人。
季卿语有些无措,捏着筷子低头吃饭,她吃得认真,却忘了自己吃不了这么多,几口下去,便已经撑了……
若是在家,不吃也就算了,但今日是第一次和顾家人吃饭,阿奶又给她夹菜……
桌席上,黎阿栓已经换了第二碗,他没听懂那些弯弯绕绕,自顾自抱怨着:“城里的碗还是太小,不如村里用的海碗大,能装。”
黎娥瞧他爹胡吃海塞,想起方才被季卿语驳的面子,更是难堪起来,劝道:“如今也没什么活计,吃这么多做什么?”真是丢人……
“能吃是福,你这小孩懂什么?”田氏给黎阿栓盛饭,“平时你也挺能吃的,怎么今日才吃这么一点?要我说,你这饭量就是随了你爹,你从小就能吃,一日三餐不够,还得偷摸着给自己烤个红薯馋嘴。”田氏没注意黎娥越发难看的脸色,说得来劲,“从小我就觉得你是个有福气的,这不,如今阿青成将军了?”
真真是歪理一通,季卿语听着这大道理,只觉得恍惚,可田氏话里既说到了顾青,她如何能不吃?这不吃,就是在跟顾青的前程过不去。
季卿语偷偷压了口气,想着再吃一口,便是这时,一支手忽然伸了过来——是顾青。
她转过头去,只见顾青依旧是那张凶脸,没什么表情,用筷子拨了拨饭,很自然地把季卿语碗里的饭全扒拉到了他的碗里,最后还回来时,还意思着给她剩下一小口,叫她能安心坐着。
季卿语从未见过这般行事的,就是在家里,也从没见过爹吃娘的剩饭,爹在她们院里用饭时,她和娘是要在一旁伺候的。
顾青没看她,神色坦然,嘴上说了句:“大早上的,哪吃得了这么多?”
不知是在帮黎娥说话还是什么。
他这般说了,田氏自然不会再说什么,但看顾青吃了季卿语的剩饭,眼神便忍不住往他们身上打转。
季卿语的脸慢腾腾地热起来,话是不敢说的,也不敢抬头教人看她。
顾阿奶看着季卿语那张染了薄红的脸,笑得欣慰。
用过膳,顾青送阿奶回房,又说了会儿话,再回院子时,看到季卿语和她的小丫鬟正在廊下转圈。
“这是干什么?”
菱书福了福礼,回道:“夫人吃撑着了,在消食呢。”
顾青想着那几口饭,觉得她跟猫似的,抬脚要过去,又生生止了步子,掉头不知往哪儿去了。
季卿语兜完圈子,回了厢房,刚吃半口茶,菱书就端着个漆盘进来了。
季卿语看她支支吾吾的,便问怎么了。
“夫人,这元帕,不知该给谁好……”
季卿语看着上头那点红,微微一愣,又想起顾青今日吃了她的半碗饭,心道,这家,是个没规矩的。
第6章猫儿吃饭
见过长辈,下午就要见一见顾青的贴身小厮和各院重要的下人,可季卿语等到申时,也没瞧见哪个嬷嬷带人来见礼,眼看天要黑了,只得让菱书和菱角出去看看。
顾府是四进的院子,同季家差不了多少,可瞧着却比季家要大,原因无他,这府里的人太少了,贴身侍奉的下人几乎没有,都是些干粗活的杂工,家什摆件也少,除了几间住人的屋子,其他几乎都是空落落的。
菱角回来禀告:“奴婢四处看了看,府里的下人统共不过十来个,厨子两位,马夫两位,一位浣洗嬷嬷,剩下的多是昨日大婚请来的短工,如今时间没到,便在院里做些洒扫的活儿,等他们走了,人怕是更少。”
菱书补充道:“奴婢打听了一圈,府里下人这事,是黎夫人操办的,牙行也送来过伶俐的、在大户人家家里做过事的下人,但黎夫人用过两日,就把人送回去了,说是那些下人心高气傲看不起人,不喜欢用,如今能留在府里的,多是周遭村子出来找活计的散工,模样手脚倒是老实勤快,但都大多没有卖身契。”
难怪今日从敬茶开始,便处处没规矩,家里连个懂规矩的人都没有。那位舅舅说是来管家,但瞧着却是个没主意的,想来这半年,整个顾家都是凑合儿过的,又因为从前清苦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菱角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么大个宅子,就这么点人,忙得过来吗?”
清鹭院还好,虽然只有她和菱书,但她们在季卿语身边服侍惯了,勤快点,总能忙得过来,可老夫人那边,她可听说了,那是跟舅爷院里共用一个下人,那可是四位主子。
从前在双栖院,光是贴身照顾季夫人的,就是前前后后八个大丫鬟,衣裳、首饰、胭脂、头发,样样都得有人管。
季卿语也颇有些头疼,家中确实是要添人的,但这事还得顾青来说。
今日她刚进门,还万没有到可以指手画脚的时候,况且还不知这舅舅一家和顾青到底是个什么情谊,娘家的亲戚,却全家带在身边,贸然行事,唐突了不说,闹出什么龃龉就不好了。
“此事容后再议。”
菱书看夫人扶腰皱眉,倚椅而靠,下意识想起昨夜那三大桶水来,她贴身服侍夫人快十年了,今日再瞧夫人,便觉得有些不同,可究竟是哪里,她也说不出个确凿来,只觉得清泠的气质里多了丝柔媚,明眸善睐里散出了点点旖旎,菱书脸颊微红,蹲下身替夫人揉腰,慢声说:“顾家后宅清净,确实不错,但奴婢瞧这舅爷一家……怕不是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