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被人劫道,发现谁拳头硬谁就有钱花,所以谁比我凶我就打谁,我要做那个最凶最恶的……一来二去成今天这屌样了。”
号子里没人说话,程兵刚刚拾起的地图也放在铺位旁边。
红中走到杂物柜旁边,打开柜门又关上,什么也没取,什么也没放进去,这感觉有点像人生。
他接着说:“刚才感觉,这辈子已经在我眼前划拉过了,就像只抽屉,啪一声就要关上了。低眼一看,里面全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他妈没意思。”
他走到程兵身边,竟然直接坐在了地上,且喊了一句“兵哥”。
“兵哥,号子练眼,什么人眼前一过,我就知道是什么物变的。你跟我不一样,放在哪,都是好人。你面子是囚犯,里子还是个警察。你答应的事,一定会办。”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程兵知道,他这么做,不是单纯有求于人,还给足了程兵面子——这个动作一做出来,不管再来多么凶神恶煞的嫌犯,程兵都是唯一的号头。
这是红中给程兵递交的投名状。
程兵嗓子一紧,不假思索道:“说吧,什么事。”
“我给我娘留了包东西,帮我带给她。”
“好。”
男人间的承诺不在于承诺说出的一瞬间,而是之前每时每刻积攒的点点滴滴,有句俗语说——水里无鱼,事(市)儿上见。
红中握住程兵的手,感激地拍了两下,恰好是又能交心又不会引起反感的程度。
“多谢。”
接着,红中走来走去,一会儿敲敲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嘴上却一直没闲着。
“我爹走后,我的事一直瞒着我娘,她到现在都还以为我在广州做生意。”
“我死了,也不知她会怎么样?”
说到这儿,红中恰好来到铁窗旁,他往窗外看了看,发出了一声和他极其不匹配的呜咽。
这一刻,他是一个人。
程兵狠狠眨了一下眼睛,把即将外放的情绪全都憋了回去。
最后,他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希望你看到的也是三十四颗星星。”
这一夜就跟程兵到来的第一夜一样,没人睡着,也没人做出格的举动,大家都躺在床铺上,但程兵感受得到,每个人的心都围在红中周围。
有那么一两个瞬间,程兵也想把自己拉回到正常的思维逻辑里——一个死刑犯,最不需要的就是刑警的同情和共情。
可惜,号子里没有思维,也没有逻辑。
窗外刚有点泛白,三拨人依次走进来,一拨人给红中做最后的检查,一拨人带来整洁全新的衣裤给红中换上,最后一拨人按照红中的需求,带来了一大盘肘子肉。
红中如刺秦失败的荆轲一般,箕踞以骂曰:“狗日的,半块肉就顶了。你们替我多吃点。”
话音未落,铁门打开,李管教探出头:“刘中,到点了。”
两名武警接踵走入号子。
红中平静地站了起来。武警架住他,朝门外走去。
跟想象中的死刑犯不同,红中脚步铿锵,一步都没软,直到他觉得脚边有点异常。
低头一看,阿哲将两块布塞在了红中脚踝被铰链长期困锁的伤口旁。
红中顿时瘫如烂泥。
“兄弟,对不住啦。”
武警很人道主义地等他恢复过来,他恶狠狠抹了一把脸,像是在跟自己的一辈子较劲。他环顾一圈,倒数第三个看向虎子,倒数第二个看向阿哲,最后一个看向程兵。
“兄弟们,先走一步。”
……
下午放风的时候,程兵刚刚结束了跟一名嫌犯的对话,收集到了很重要的线索,正独自倚靠墙边,细致咂摸时,阿哲又凑过来。
“兵哥,你听到没?我感觉我听到中哥那声枪响了。”
程兵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那地方离这儿跨了半个市,能听到就怪了,不过他没说出来,反而问道:“明早九点就走?”
“嗯。判了,五年,不长不短。”
程兵没再继续说教:“挺好。我也快判了。”
阿哲突然变得泪眼婆娑:“兵哥,咱俩应该不会分到一个监狱,以后再见你就难了。”
“见,也别在这样的地方见。”
顺着程兵的目光,阿哲也望起那蔚蓝深邃的天空。
“兵哥,一直想问,当初你为什么当警察?”
“小时候,有次和我爸上街,经过一个熟食店,橱窗里都是烧鸡肘子火腿肠什么的,我饿,就问我爸,为什么不能砸开玻璃把这些拿出来吃?我爸说这世界是有规矩的,不守规矩就会受罚……我那天发现自己有些不受控的东西,我怕自己有天成了个坏规矩的……”
阿哲突然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程兵。
程兵释然地拍了拍阿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