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波澜不兴、平铺直叙的一句话,却似一盆冰水从头到脚灌下,令周元笙彻彻底底地打了一道寒噤。
“阿笙,对不起。”薛峥语意柔和,垂首歉然道,“姑母知道你此刻艰难,必定会尽力周全。只是她亦有苦衷,毕竟涉及攻讦之言,乃是针对薛家。虽有早前姑母在御前一番表白,可天心如今作何感想,却是谁都不敢妄断。何况于这样的言论之下,我如何敢再依从前约定,向皇上求恳。这些难处,还望你体谅,此事终究还须从长计议。”
周元笙凝神倾听,却觉得薛峥后面的言语渐渐支离破碎,盖过其声音的,是回廊外庸庸扰扰的喧哗叫卖,是玄窗外清明流淌的浅浅溪音,是浮穹之上云破风舞的猎猎空流。冬日静默的光影铺陈开来,她怔忡凝望,心中知晓,这也许便是她最后能抓得住的一线回忆,关乎青春,关乎爱恋,关乎她尚未开始便已仓促结束的向往和,一点痴妄。
薛峥眼睁睁看着,她明丽无俦的面庞上渐渐浮现出怅惘忧伤,心中乱跳,不忍道,“阿笙,你不要这样,我们……我们尚可以再做筹谋,再等时机。”
周元笙恍惚间闻此言语,蓦然转顾,凝眉轻笑道,“从长计议再做筹谋?二哥哥,你告诉我,那计议是你的主君太子殿下,愿意舍其所爱欣然纳我,还是天心释怀不计前嫌下旨玉成?那么世家大族便又能赢了天家,成功逼其就范;那么昔日外祖父获罪之言,便成了莫须有的一语空谈,足以于后世昭雪平反。你说得这些可会一一实现?果真如此,我就在周家,安心等待。”
她语笑嫣然,展眉莞尔,姿容极尽妩媚,眼波流转间似含奚笑,似带娇嗔。如此明艳,如此生动,薛峥却只觉得心痛如绞,鼻中隐隐泛着酸楚,半晌垂首,轻声道,“我对不住你,你只怨怪我一个人就是。我……是我没有勇气,是我负了你。”
周元笙笑得一笑,摇首道,“我怪你做什么,你不过是更爱自己一些,本就无可厚非,我们还不都是一样。”见薛峥神色愈发痛楚,不由嗤笑道,“你大可放心,我还不至一蹶不振,左不过今生无人敢娶。我尚有足够财力,且背负一身盛名,足以在天下人面前炫目自在的活着!就是不嫁人,难道我的人生就完了?只怕还早着呢。”
笑过一阵,方又略略正色道,“你只看我眼下仍能刻薄言语,就该宽心了。往后你安心辅佐你的明君,立身扬名。我自会在日后祈望祝祷,希望你此生皆能得偿所愿。”
薛峥脸色惨白,双唇轻轻颤了几颤,虽是张口欲言,却到底无语凝噎,良久之后微微阖上了双目。
周元笙只觉得此情此景甚为荒谬可笑,当即站起身来,一笑道,“我言尽于此,二哥哥若无话,咱们今日相谈至此便罢。我尚有些言语要交代家下仆从,就请二哥哥先行一步,恕我不能相送了。”
这如同笑语一般的逐客令,让薛峥猛然间生出一阵恐惧。今日一别,自己此生还有何面目与她相见。他仓惶中已是不敢再想,每一触及便似利刃剜心。
薛峥自控力极强,可到底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一时胸中澎湃汹涌,难以自抑,留恋地伸出手去,握紧了周元笙衣袖的一角。
只见周元笙双眉一挑,蹭地向后退了两步,强行扯回袖口,冷笑一声道,“请二哥哥自重。”
薛峥登时如遭厉雷劈面,双颊倏然红了两道,羞愧万状,怆然垂首。许久方讷讷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周元笙强按下腹内百转愁肠,淡淡道,“我这里不虚留你,二哥哥请罢。”
薛峥深深吸气,勉力平复情绪,半日对着周元笙起手,竟是一揖到地。待直起身来,面上已是云淡风轻,平静从容。终是不复望向她,阔步自她身畔,擦肩而去。
☆、第37章密室之盟
耳听得薛峥去的远了,周元笙身子一松,惶惶然跌落椅中。方才她已将一身气力用尽,现下便觉得心似荒野,空无一物。说不出的涩然感从腹内一路翻涌至舌根,即便咬紧了牙关,也还是忍得浑身筋骨泛起阵阵酸软痛楚。
形势一目了然,她已为薛峥弃之,为外祖家弃之,恐怕祖母、父亲不久也拟将她弃之。尚不足一年光景,曾经的奇货竟变成一枚弃卒。
面前一束昏惨惨的日光透过窗棂,洒落在面前青石转上,光束中有万点流尘飞舞,杂乱无绪。她恍惚间觉得那些轻盈的微尘颇类自己,一样都是漂泊无力,可有可无,随时都会委顿在地,再也无人愿意记起。她眯着双目看了一刻,深深叹息,渐觉眼前有水波荡漾,视线一片模糊。
然而不过须臾,她已拽起一方衣袖,擦拭干净眼角,心内不免鄙夷这番自怜自艾的举动,既然一早已想清楚结果,又何必作态自苦自伤。
周元笙站起身来,略略整了整衣衫,待要步出房门,忽见彩鸾父亲入内禀道,“姑娘,有客来访,指名要见您。”
周元笙一凛,道,“什么人,如何知晓我在这里?”
彩鸾父亲面带难色,低声道,“他说,他是姑娘旧识,是……六王殿下。”
周元笙倒吸一口气,却不是因他这话,而是话音方落,于他身后已转出一人,眉目狡黠灵动,唇角疏懒衔笑,正是那多日不见的,宁王李锡琮。
李锡琮不待她发话,已是不请而入,径自在适才薛峥之位上坐了。周元笙见他摆出一副无赖之相,亦无可奈何,只点头示意彩鸾父亲退出去,方蹙眉问道,“王爷贵人临贱地,不会是碰巧路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