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霰露重,济南城外的秋意已颇盛。行营大帐中,李锡琮方才听罢前方探子回报,沉默片刻,便听冯长恩的副将蔡震道,“皇上拜驸马都尉贾固为平燕将军,十万大军整装开拔,虽则北平城暂且粮草充沛,可稳固半年之久,但十万对阵两万五,仍是敌众我寡。王爷是否应当于此时暂且放弃攻打济南,回师北平已解腹地之困?”
李锡琮默然片刻,忽然摇首叹了一叹,随即道,“不必。”蔡振不解道,“王爷对北平有如此信心?那么适才又何故兴叹?”
李锡琮垂目一笑,道,“我是为皇上和小薛侍郎一叹。”转顾蔡振,娓娓道,“我久攻济南不下,若于此时遣将断我粮草,再命南军合围,我军则未免力不从心。可朝廷偏要放弃良机,先攻北平,以为借此可以乱我阵脚,殊不知北平城亦不是那么容易攻下的。”
他一指帐外,城郊无边秋色,淡笑道,“朝廷号称的十万大军,尽数于金陵养尊经年,此番是头一遭远征,先不论经验缺失,只说燕地霜雪气候就难以适应——此其一。其二,贾固为人,智信不足,仁勇俱无,早前不曾对外用兵指挥战事,不过贵为宗室亲眷便被委以重任,南军之中不服此人者众多,来日免不了政令不休,上下离心。其三,远的不说,就说贾固北上所备粮草,将将只够维持三个月的战事,他此举业已暴露求胜心切,轻敌大意,如此刚愎自用,实在不足为患。”
蔡震思忖他的话,良久亦颔首道,“王爷的意思是,咱们暂且按兵不动,诱敌深入。只等到他攻城不下,粮草耗尽,再行回师夹击,将其一举歼灭。末将领会得,那么王爷此刻该当及早通知北平,只须坚守,不必出击。”
李锡琮点头道,“我即刻手书一封。”想了想,轻笑一声道,“你且将我的意思先行告知冯将军,为的是安郡主之心——孤王必不会弃王妃不顾。”
蔡震微微一笑,应道,“末将领命。”旋即退出帐外,自去传他令旨。
李锡琮待人走后,一时却并未命人研磨,只是负手立于案前许久,方才踱步行至帐外,仍旧反剪双手,遥遥远望。秋风既起,更有无边落木随之摇落。此时一道阳光越过山顶照射下来,他注目那片流光溢彩一刻,半日轻声自语道,“阿笙,你一定能守得住的,我信你,一定能。”
☆、第91章半拥峥嵘
平燕将军贾固亲率的六万大军到达北平城外时,已是咸熙五年的暮秋。
萧瑟西风在屋檐下徘徊漫卷,吹得铁马叮当作响。周元笙膝上覆着厚实貂裘,不急不缓展开南军遣使奉上的书信。温润的笔锋之下,几行端正楷书亦有着穆若清风的态势,只是言辞慷慨堂皇,字句间充斥着大义凛然的态度——唯剩泣血般的恳切,却并无父女间的关切。
周元笙看罢,蹙眉笑了一笑,随手将信递给一旁的宋蕴山,道,“拿去烧了罢。”
宋蕴山顿了顿,方欠身答了一句是。周元笙沉吟片刻,再道,“告诉来使,就说我的话。我与王爷夫妻一体,早已决意追随他。王爷行的是靖难忠君之大义,所谓忠孝不能两全,对首辅周大人,我也只能道一声无可奈何。”
旷野之中,四下北风呼啸,远远飘来好似呜咽之声,闻之亦像是凄厉的啼哭,亦或是来自无主幽魂的苦痛哀鸣。
平燕将军贾固站在帐前,听过遣使汇报,不禁露出一记了然的笑意,带着些许嘲弄,几分奚落,哼了一声道,“宁藩奸狡,其妇人也是颠倒黑白巧舌如簧之辈,奈何其不畏死,倒也有几分慷慨从容的气度。”
遣使不敢多言,唯讷讷颔首。一旁副将当即问道,“将军,既然宁王妃不愿投诚,咱们是否明日一早便即攻城?”
贾固抬眼望了望漫天流云,一笑道,“急什么,且等余下四万部众赶到,再行攻城不迟。”那副将踌躇道,“其余人马大约要到明日天黑之时方能抵达此地,咱们目下六万对阵两万,胜算颇大,将军何必要延迟战机?”
话犹未完,贾固已断然摆手,道,“本将就是要等到大军到齐,一举攻下北平,一战功成!”说着遥遥一指北平城门,轻蔑道,“对着一城的妇孺,尔等尚有何惧?”
言毕,冷冷一笑转身离去。副将垂首叹了一叹,挥手命那遣使退下,半日仍是立在原地不动不语。紧随其后的心腹总兵见他郁郁,不免低声安慰道,“将军不必多虑,贾将军既如此决定,咱们便如此执行就是,反正朝廷委派他来做主将,战胜战败皆有他来负责。”
副将点了点头,良久吩咐道,“传令下去罢,让众将士安营扎寨,好生休养,我看是要等到后日一早才能出兵了。”略做停顿,又回首切切叮嘱道,“你且通传下去,后日攻城时,教咱们的人眼睛放亮些,相机而动。不必事事都冲在前头,保存住实力最为紧要。贾固有句话说得对,对面不过一城池妇孺罢了。即便赢了,这样的头功也没什么好抢。”
然则形势出乎贾固预料,三日后那四万大军才将将与他会师城下。不过几日的功夫,却给了城中官兵妇孺喘息时间,除却加紧布防,周元笙更命宋蕴山写就告北平民众书,以安民心。是以朝廷大军攻城之时,北平军民早已达成同气连枝之势。那当日即能破城的豪言壮语,便成了一语空谈。贾固遭遇了三日极为强悍的负隅顽抗,也不免渐生心浮气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