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鬓发不乱,泰然端坐,随意看了看李锡琮身后侍立之人,从容淡笑开来,“原来是你,真是先帝留下的好臣子,哀家早就应该察觉,早就应该将你驱逐。这是哀家的错,也是皇帝识人不明之过。”她笑容自矜而宁和,言语却毒辣的令人猝不及防,“可见阉人是不能信的,你今日投奔了他,难保来日不会再行出卖之举。”
她离间的话语一时并未达到效果,成恩脸上殊无惶恐,李锡琮亦无迟疑的道,“我会留应有的体面与你,为免你选得麻烦,我便代替你选了。”他侧身看向成恩手捧的托盘,其上呈有酒樽酒盏,鎏金嵌玉,端的十分富贵美丽。
太后望过一笑,仍是自顾自言道,“尔等皆是先帝遗留之祸患,他为人一世,刻薄寡恩,对皇帝尤其不公。为着他自己权柄不旁落,为着平衡外将内相,竟没有将你早早铲除,以至有了今日社稷颠覆。来日九泉之下,我见到了他,也定要好生问问,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的江山会为一介庶孽篡夺。李锡琮,你不过是孽子,即便坐了那个位置,千年万载,也一样会被人诟病,永远难逃弑父弑兄的罪责。”
李锡琮默然听着,半晌摇首道,“弑杀先帝的人是你,不是我。我虽不孝不悌,却还不至背负弑父之名。”
太后失声笑道,“李锡琮,到了今日你还不敢承认,其实你心里早就存了弑父的念头,只是没有机会,也没有胆量罢了,也不过是个懦夫,一个被他压制了十几年,想反抗却无能力反抗的懦夫。”
李锡琮不愠不怒,仍是平静言道,“是,他在我心里早就死了,也可算作,是我在心中弑杀了他。”
太后挑眉一笑,神情颇有些得意,道,“你承认就好,乱臣贼子,弑君弑父。我便等着看百年之后,你如何见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李家的列祖列宗。”
李锡琮叹得一叹,道,“那么你呢?你亲手鸩杀先帝,就不怕无面目相对?还有从前许多为你的野心,为你的宏图,含冤埋骨之人。或许我们不该再清算这些,你我手上的鲜血并不会比对方少,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太后冷然一笑,点了点头道,“不错,成王败寇自然没有什么可说,我便想知道,待我身死之后,你打算如何处置丧仪?”
李锡琮凝眉应道,“你谋害先帝,是国朝大逆之人,自然不能再以太后之礼安葬,不附太庙,不受祭祀。”顿了顿,又道,“我会为你单独选一处地方,也算是成全你和先帝,生前既为怨偶,死后也无谓同穴。”
太后干笑数声,道,“你果然待我还算不错。只是这弑君的罪名,我却是不会认的——那不过是你强加在我头上的,世人不全是有眼无珠之辈,总会有人不愿受你的蒙蔽,为我鸣冤叫屈。”
李锡琮终是笑得一笑,摆首道,“青史会如何书写,你心里清楚,何苦做无谓口舌之争。我也不妨直言说给你听,你弑君的罪名一旦坐实,那么五哥的皇位也不再如世人思想的那般名正言顺。这是你心里真正畏惧的,也是我真正能做到的。”
这明白无误的话语到底令太后浑身发颤,目眦欲裂瞪视良久,便指着他,怒斥道,“你已逼死了他,还要将他最后一线尊严也尽数剥夺么?李锡琮,皇帝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若是他肯狠得下心,又何来你今日侥幸之胜,又岂会保全你唯一的孽子?你今日能站在这里和我这般说话,正是拜他一念之仁所赐,于公于私,你都不该如此对他!”
李锡琮嘴角轻轻一动,牵扯出一记冷漠的淡笑,缓缓道,“我该如何对他?不将他赶尽杀绝?我的五哥,他真的与皇后一起,**于柔仪殿中?他真的已经不在了么?”
他说得至为平缓,至为平静,可惜个中意思却令太后慌了一慌,骤然间失去了适才从容端然的态度,她紧紧盯着他,声音发抖道,“李锡琮,他已经死了,你还要如何?这天下已经是你的了……没有人,没有人能再和你争了……”
这也许是她能说出的最具乞怜意味的话,她眼中的痛楚慌乱,是一个母亲为爱子深深担忧的神色。李锡琮看得一清二楚,竟于此刻心中隐隐作痛,便即转过视线,冷冷道,“所谓王图,所谓帝业,需要有人以血肉身躯为祭。这个人,如果不是我的五哥,那么就该有人来代替,方能令我觉得心安。”
太后凝目他冷峻的面容,良久一晒道,“好,便由我来做这个人。”她忽然惨然一笑,于起身的一刻,厉声喝道,“李锡琮,你即将是这天下之主,应当一言九鼎,若有食言,来日必遭天谴。”
李锡琮并不回答,回眸看了一眼成恩,示意其于此刻可以呈上盘中之物,旋即更不再多言,转身向殿外走去。身后仍是传来披肝沥胆般凄厉的哀告,“李锡琮,你可以报复周氏,可以侮辱我,但绝不可以食言……我求你,求你放他一条生路,他已经没有任何能力与你相争了……”
步出景阳宫偏殿,李锡琮耳畔萦绕的呼号终于渐渐淡去,他抬首随意望了一眼天际,浮云皑皑,碧空澄净,竟是如此好的天气——原来苍天亦不曾眷顾昨日的人主,依然愿意眷顾他的,也只有他的生身母亲而已。
这是他们血脉相连,且一脉相承的缘与劫!今生的业罪大抵如是,他无法逆天相抗,但他也许能做到,令李氏下一代的子孙不再重蹈他们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