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的神情中出现了一丝玩味。
孔希路沉声道:“莫不是你还有别的定义?”
“自然是有的。”
姜星火也不逗他,把桃子递给纪纲,用手帕擦了擦手上桃子的绒毛和汁水,缓缓道。
“依我之见,万事万物,皆可定义为三种性质。”
“其一,曰本体性。”
“所谓本体性,便是物体自身本体所固有的,并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物质性特质,譬如物体的体积、广延、形相、运动、静止、数目,论物体处于何种状态,这些性质都绝对不能与物体分开,不论物体有何改变或变化,这些性质仍然为物体所保持,这些都是物体天然自带的固有特性,是物体自身所具备的,可以被人的思维所把握,可以被人的语言所规定,但不能被人的意识所左右你不管把这东西叫桃子还是叫梨子,它本身的这些本体性特质,都不会产生任何的改变。”
孔希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纪纲手里的桃子,陷入了沉思。
“本体性.不能被人的意识所左右”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其二,曰实体性。”
“国师,问个问题,本体我能理解,实体是什么?”
这时候端着桃子的纪纲却是忍不住插话了,学渣的痛苦实在是难以忍受,要是不问清楚这个问题,他的心里就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姜星火斟酌道:“实体,你可以理解为感知事物本体的一方,刚才我们说过,本体性是事物的性质,当事物的本体特性被人或是什么其他认知对象所认知之后形成观念,这种在认知对象的脑海里形成的观念,就是实体的观念。”
解释清楚了纪纲的问题,姜星火复又说道:“所谓实体性,就是指物体自身所固有的特性被人或其他感知对象的感知能力接受之后,人对物体特性的一种认知、评价与判断,它并不是指存在于物体中的东西,而是指物体的一种客观的能力物体的这种性质虽然属于物体特有,但是,不同的人的感知不同,其结论也会存在差异,这种性质一般称之为特有属性。如:物体的颜色、温度等,会因为人的颜色感知能力不同,而使人们认为的物体性质不同。”
李至刚脱口而出道:“就比如这个桃子,有人觉得颜色鲜艳,有人觉得颜色暗淡,都是桃子这个本体映射在人这个实体的脑海里产生的观念?桃子还是那个桃子,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这就是实体性!”
气氛逐渐热烈起来,黄信也是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本体性不由任何人的因素而改变,实体性,则是基于物体的本体性,受到人的因素的影响而改变?”
姜星火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从辩证形上学的角度来说,物体的这种性质是物体“存入”人的感知系统中时所形成的反应,是人的感知系统对物体固有特性形成的定义,当这种性质被人所认知之后形成的观念,就是人的观念。
“妙哉,妙哉!”
黄信啧啧称奇口中道:“想不到你这人虽然祸乱朝纲,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奸之辈,做学问倒是严谨得很,这本体性、实体性,真是我平生仅见的精妙定义想来有如此严谨准确的定义,你倒是真能把‘体物’的方法给解出来,不得不承认是我方才在心底小看你了!”
对于这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姜星火没有回应。
孔希路依旧沉默。
他的内心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希冀。
姜星火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其三,存在性!”
“所谓存在性,指两个及以上的物体,由一个物体的本体性的存在,而对其他物体产生影响,继而影响到实体性的性质换言之,它是物体里面藉助本体性的特殊构造而改变另一个物体的本体性,使它以不同于以前的方式作用于人等感知对象的感官的能力,譬如太阳有使蜡烛变白的能力,火有使铅融化的能力。”
纪纲稍稍消化了一下,就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还是我手里的这个桃子,现在是啃了一大半,可还有一部分看起来完好,这是一个物体的本体性所反映在我眼里的实在性,而如果我把桃子拍到墙上,定然会变得稀烂,因为墙这个物体本体性的存在,所以两者交互,对桃子的本体性造成了影响,继而改变了我眼里桃子的实在性,这就是存在性的意思。”
“正是如此,纪指挥使聪明。”姜星火随口夸了纪纲一句。
纪纲鼻头一酸,多少年了,从上学开始,就没人夸过我聪明。
是因为我笨吗?肯定是因为以前的先生不行啊!
要是早遇到姜星火这样的先生,我不是早考中进士了?
至于我一个书生,求着燕王跟他造反搏个前程,战场上好几次差点身首异处吗?
纪纲心思如何暂且不提,姜星火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孔希路问道。
“我对物体三种性质的定义,你觉得可还准确?”
孔希路此时即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姜星火对于物体性质的定义,简直是精妙到巅峰,一丝一毫都不差。
而且最重要的是,姜星火讲的太清晰了。
物体本身的性质,就是本体性;人对于物体的感知,就是实体性;一个物体的本体性影响另一个物体的本体性,继而改变了实体性,那就是存在性。
这么清晰、精准、简洁的定义,甚至让孔希路感觉到了.美。
是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就仿佛是宇宙至理一般,而且任由孔希路如何寻找错处,都找不到。
在姜星火的认知论的定义面前,孔希路忽然觉得,程朱理学的定义,就是诏狱里那令人发呕的茅草堆,表面上看着还算干净有序,揭开到底下,早已发黑发黄。
“凡形色之具于吾身,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
“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鼻之于臭味,接乎外物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
“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
孔希路口中的呢喃越来越小,直至最后颓然苦笑。
“这般‘体物’,若是能做到‘不可遗’,方才荒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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