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2 / 2)

这时雀香一身素服进来,俨然是哭过了,红红的眼圈,脸上泪痕还未干透。她看妙真未哭,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问?。这时候都是劝亲眷节哀,没道理?反劝人哭。

她一时不得词句,就把妙真这卧房看一眼,没有过分陈设,旧得清丽雅致,连架子床上挂的帐子也十分朴素,是淡淡的竹青色。她轻轻笑道:“大姐姐搬到这里来,我一向还没来瞧过。今日来看,也是很好的房子,大姐姐住得惯么?”

妙真原是趴在?窗台上的,听见?说话才晓得屋里进来了人。便端正起来请她榻上坐,自己走去倒茶,“花信在?外头帮忙,这里无人伺候,你请将就些。”

“这时都忙,何必客气?。”雀香又说这房子,“听说这地方是邱三爷替你找的?他倒很为大姐姐的事?费心。怎么这两日又不见?他到这里来呢?”

自己说着,自己又轻轻地叹出来,似乎为谁惋惜,“噢,我倒忘了,好像是给他们?家的一位老管家管住了。”

妙真还不知?情,所以问?她:“什么老管家?他在?常州不是只有一个年轻管事?和几个小厮跟着来的么?就是丫头,还是在?这里现?买的几个。”

“你还不知?道啊?”雀香勾着点笑意,拉她的手腕叫她坐下,娓娓道给她听,“听说他在?常州这一向做的事?情给邱老爷晓得了,很是生气?,说他放着生意不好好做,净在?外头胡混,就从?苏州遣了个老管家过来专门约束他。”

妙真面上只是淡淡的一片呆滞,“这很好嚜,他也该长进长进了。”

雀香分不清她这无精打?采的样子是本来就这样,还是也有眼前这些话的原因。她唯恐怕没有,又说:“大概是那老管家不许他到大姐姐这里来,所以他今日才没来的。听说邱老爷特地嘱咐,不叫他和大姐姐往来。”

这“特地”的嘱咐,自然是因胡家夫妇“特地”的告诉。人家孔二叔来时还特地捎了邱老爷的书信来谢,所以雀香知?道这些原委。

妙真心内原就是一片灰黯,所以这一点灰黯落进去,倒未惊起什么涟漪,立马就黯成一片了。

但她看得出来,雀香那双红彤彤的眼睛,期待着从?她脸上看见?伤心。她此刻也很烦雀香坐在?这里,只想?着打?发了她去,便提足了气?,再长长地叹出来,“我们?两家祖上本就有恩怨。想?来也是,邱老爷怎么会?许他和我来往?”

雀香反还劝她两句,“不过大姐姐也不要过于灰心。我看邱三爷还是很执着的一个人,这么些年,还是一门心思想?求你,可见?痴心。他自然会?想?法子去和他家中周旋,只是听说,他那对父母是两双势利眼,给他议了好几门亲,不是豪绅就是官流。现?如今,好像很兴起官商联姻的样子。”

豪绅官流,妙真今番是哪头不占,非但不沾,倒彻底沦为孤女。她这份丧气?,很愿意拿来成全?雀香,只盼着她心满意足后早早出去。

就苦笑着说:“是了。我是不配的。”

雀香愈是劝她,劝得好不好不管,反正自己是称心如意地辞出去了。妙真也不收拾茶碗,仍旧趴回窗户上去,望见?那几只被锣鼓惊断的麻雀,又在?暮色里飞回来了,栖在?那老垂柳上。

这天很冷了,夜里失去人的喧哗,又起三更风,吹破一点残梦。

妙真睡不着,只管每白天黑夜地在?榻上歪着。她趴在?炕桌上,歪眼盯着屋顶上那根横梁看。心里忽然冒出个疑问?,这么根木头,真能砸死人?

越看越有些不信,非要亲身试试看。便把帐子摘来剪成条,一段一段地结起来,抛到梁上,打?了个重重的死结。又搬来根梅花凳,没多思量,踩着上去,就把脑袋套到布条结的圈里。

心想?着这世间不也是个怪圈?因果相连,福祸相依,她前半生享尽了别人没享过的福,后半生,只剩望不到头的痛与苦了。

光是想?想?就觉得难捱,她把眼一闭,“咣当”一声蹬掉了梅花凳。

以为是死定了的,谁知?外间也忽然“咣当”一声,有人踹门进来。眨眼的功夫,妙真就给人抱到了床上去。

待看清来人是良恭,她倒很放心,把一个手指在?唇上比一比,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嘘,不要告诉人家我上吊。”她慢条条地向里头翻个身,又说:“我丢不起这个人。”

反正是死不成了,还得活着。既然活着,脸面好歹要保住,她才不要人家笑话她。

良恭没答复她,她又翻过来,张了张嘴,露出一线若有还无的微笑,“你听没听见??”

良恭这一辈子讲得最大胆的一句话,就是此刻这一句,“我今晚上守着你睡。”

妙真晓得,他是怕她再寻短见?。可这种事?也就刹那间的冲动而已,现?下那股冲动过去了,心里倒是一片黯黯的平静。

她笑着,“你只管睡你的去,放心,我保准再不做什么傻事?。”

他并不动,就在?床前垂着眼,把她酽酽望住。目光与那昏黄的烛光一起,将她温柔地包裹住。她心里忽然袭来酸海的浪潮,眼里也有了一点泪意。

隔了须臾,她道:“你要守也随你。”

良恭从?铺上取了个枕头,搁在?底下踏板上,人就卧倒下去。炕桌上半根残烛还奄奄一息地燃着,妙真知?道赶也赶不走他,就翻过身去,预备睡了,“你去把蜡烛吹了。”

良恭翻身起来,走回来的时候,在?漆黑中听见?她的啜泣。他在?床前立了一会?,看着她浮沉的一点轮廓。从?而他想?到这一段山一程水一程的路途,是为了什么?说为前程那是自欺欺人,其实不过是为她。因为她,也使这千万里的路,走得格外深刻。

他没犹豫,睡到了铺上,从?背后把她拥着,仿佛是丢失许多年的善良和脆弱失而复得。他此刻审视自己,也多了那么一份温柔的慈悲,不再苛刻地要求自己一定要凤凰腾达。其实多半人人都生而平凡,但要承认这平凡,是需要历经沧桑的。他历经自己的沧桑还不够,终于在?她的沧桑里,才看清这一点。

他将曾想?象的宏图霸业式的成功缩小在?他怀里,往后所求的成功,不过是一个平庸男人的成功,想?要他爱的女人快乐一点。

妙真慢慢在?他怀抱里转了个身,以为眼泪早在?前几夜就流干了的,想?不到眼泪这东西没完没了。生命的苦如此冗长,眼泪自然也应当伴它那么长,此刻就流完,往后又流什么?

她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怀里,哭得累了,终于能睡过去。

痛哭过这一场,妙真的哀恸仿佛是减轻了许多,这一夜睡醒起来,觉得心情一片苍白,什么伤心沉痛都没有。看见?良恭睡在?旁边,也不惊怪,听见?他呼吸声有些重,就俯下去捏住他的鼻子。那呼吸停住了,她觉得好玩,放开一会?,又去捏住。

这回捏住就没松手,见?他眉头渐渐扣在?一处,脑袋摆了两回,她益发感到有趣。慢慢的,又嫌不够,便拿了个枕头捂在?他脸上,两手死死摁了下去。

良恭险些窒息过去,挣脱起来一看,妙真笑得极不平常,眼睛发着狠朝他逼近过来,“你是恶鬼、你是阎罗王、你想?来索我的命!”

倏然间锣鼓大作,外院又做起法事?来了。妙真陡地朝窗户上一转眼,跳下床。她往外头奔去,拉开门,天色只蒙蒙亮,假山后头那间厅上点着好些灯。

亮得仿佛是烧起来熊熊烈火,她忙跳起来嚷,“着火了,着火了!……”

刚喊了两句,就给良恭捂着嘴拽回房内。他将她抱回床上去,妙真仍在?他怀里猛挣,一面嘀咕,“你想?烧死我!你们?想?烧死我!你们?都想?要我的命……”

晓得她是发了病,良恭待要去喊人,又脱不开身,只得拿昨夜那条结得长长的帐子暂且将她绑在?床上,方脱身去叫了众人。

天色还早,宾客未至,尤家的下人都汇到这屋里来。林妈妈本因连日哭得不好,就支撑不住,忽见?妙真给反手绑在?床架子上坐着,一壁挣扎,一壁念念有词地絮叨着什么。她老人家一时觉得天都塌了似的,在?那里哭得捶胸顿足。

只得良恭主?持着局面,恐怕勒疼了妙真,一面要将帐子解下,一面吩咐,“瞿尧,你去请个郎中来,抓一副安神定气?的药,不许叫外头知?道。花信,你仍服侍林妈妈。宁祥,你到外头灵前支应着。”

瞿尧却走来拦了他一下,“我看还是先这么绑着,你没见?过这阵仗不知?道,从?前就听我爷爷说,先太太发起病来时是要伤人的。就是不伤人,伤了她自己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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