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鹿瑛与寇立都未能生育,寇家?不免急起来,四处请医问药。鹿瑛给药罐子培了两三年,非但不见有孕,连脸上也像是常年给药煨着?似的?,有一种病态的?,疲惫的?苍白。
妙真总疑心她是生了病,劝她回房去睡,“那你回去歇个中?觉好了,我?也刚睡起来。你放心,我?明白的?,都过去了,良恭得有良恭的?前程。”
“睡也睡不着?,还不如陪你说说话给你解闷。”
一早就说过了彼此这?些年的?境况,妙真知道寇家?如今生意做得大?了点,可有好几桩发愁的?事。一是南京织造的?差事迟迟拿不下来;二是寇立与鹿瑛久不生育;三是寇渊与杜鹃长久不睦。
她有意不要再去想?,便和鹿瑛说起闲话,“渊哥哥和大?嫂子本?来从前就不和睦嚜,那时候我?住在这?里,老是听见他们夫妻吵架。”
鹿瑛把嘴角往上一提,笑道:“如今可是不吵了,一日说不上三句话。你好转来五.六天?了,可听见他们吵过一句啊?”
这?也不大?清楚,妙真本?来就心不在焉,哪还有功夫去听人?家?夫妻的?闲话。何况自住进?寇家?,就没见杜鹃来瞧过她。她因伤心的?缘故,成日关在屋里,偶然往寇夫人?屋里去一趟,见到这?些人?,也不曾留心他们动向。
鹿瑛继而告诉,“他们两口也怪,头些年吵得没完,见着?了就像仇人?。如今不吵了,又像陌路人?。大?哥哥的?脾气也改了许多,整个人?阴沉了许多,愈来愈不爱讲话,也就是为生意上的?事情肯多说两句。我?想?他不爱说话,还不是因为那件事。”
“哪件事啊?”
“你忘了?”鹿瑛神秘地睇她一眼,掩着?微笑的?嘴角,低声了些,“就是那年一天?晚上给强盗在街上打了,打坏了命.根子,人?也跟着?变了脾气。好在他早就生了儿子在那里。”因为联想?到自己还一无所出,所以那笑又成了冷笑。
妙真想?起来这?桩事,还是良恭做的?。迂迂回回,又想?到良恭身上,人?有些出神。
鹿瑛“嗳”了两声,把她喊回神后,下嘴唇向上一秃噜,两边唇角向下一挂,鄙薄地笑着?,“他现在话少得,连我?们大?奶奶有些风言风语,他都不过问。”
妙真人?还麻痹在自己的?一份悲伤里,对别人?的?事情有点迟钝,没有追问。倒是花信端了根梅花凳坐到榻前来问:“大?奶奶有什么?风言风语啊,也没听见说。”
“这?哪里能让你听见呢?”不能叫外人?知道的?,一定是些不好的?言论。但鹿瑛很乐得替杜鹃传颂传颂,“说她和我?们玉成街铺子里的?唐掌柜有些不对头。去年春天?的?时候,那唐掌柜有一天?往家?里来交账本?,和我?们大?奶奶在花园子里撞见,两个人?你拉我?我?拉你的?说话。也不知道给谁看见了,就传了闲话。”
“瞎传的?吧?”
“谁晓得。不过我?们大?奶奶本?来就有些狂蜂浪蝶似的?,嫁了人?还十分爱打扮,这?两年愈发俏丽了。想?一想?我?们大?哥那个样子,她就有些什么?,也不奇怪的?。也不单是和这?唐掌柜传闲话,就连和张家?的?大?爷,也有些言语。”
一气说完,在花信惊骇的?目光总,她感?到一种羞.耻的?满足。羞在不知道花信这?份骇然是因为杜鹃的?事,还是因为她这?副嚼舌根的?样子。
她也知道不该把这?些话传给外人?听,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应当成了个调嘴弄舌的?妇人?。可无论如何忍不住。本?来性格有些弱,早年受着?杜鹃的?压迫,如今这?几年没有孩子,而杜鹃有两个儿子,使她对她的?怨,一度的?转成了一种嫉恨。
感?情的?变迁和岁月的?变迁是一样的?,像女人?傅粉施朱,总把人?在悄然中?换个模样。
妙真想?起来问:“你说的?张家?,是从前我?去过的?张老太太他们家?么??”
鹿瑛听见她问,像是受到鼓励,又嘁嘁唧唧地说起来,“还能是哪个张家??他们家?几位爷都和大?哥哥有交往。大?奶奶真是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她招惹谁不行,偏要去招惹大?哥哥的?朋友。可大?哥哥也真是被那件事弄得没了性情,就是听见这?些事也装作没听见。他哪里敢问呀?大?奶奶那张嘴,要是吵起来,还不拿这?件事打他的?脸?”
总是说这?种事,妙真的?脸渐也红了些,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良恭。这?也是牵强,总把什么?事情都联想?到他,不论是从反面或是正面。
她又不大?有心情说闲话了,只把半边脸托着?,又向窗外看去。对面的?白墙上照着?着?一小片太阳光,里头有一枝浓阴在摇曳,把那光摇得碎了。
有个丫头从那墙下走过,不一时由东面绕了来,就在窗外喊鹿瑛:“二奶奶,郎中?到了,太太叫您回屋里去看看。”
“晓得了,你们先请先生吃茶,我?一会就来。”
鹿瑛转头向妙真道:“等一会儿给我?瞧完,也请他来给姐瞧瞧。姐老是这?样发呆,丢了魂儿似的?,迟早要病。我?叫他来给你开一副保养的?药。”
妙真点点下巴,叫她只管先回去。鹿瑛便起身告辞,花信也跟着?起来,“我?送二姑娘出去。”
说话便将鹿瑛从廊角送出来,外头还有个窄窄的?小院子,也种着?芭蕉,向前几步,才是洞门。两个人?走出洞门,鹿瑛四面看看,低声问:“你和大?姐姐说过历二爷的?事了么??”
花信摇头道:“姑娘的?性子,二姑娘你还不晓得?她这?会还为良恭伤心呢,就说要给她另说个夫家?的?事,她哪里听得进?去?凭什么?做官的?做大?买卖的?,就是做皇帝,她也不能上心。”
“那她晓不晓得是你私自把她带回来的??”
“晓不晓得也不要紧,这?个倒没什么?妨碍,姑娘心善,就是想?起来不是她自己要来,这?会也觉得该来。她为刺伤良恭的?事自责得不得了,我?知道她,你这?会就叫她回去找良恭,她还要犹豫呢。”
鹿瑛把腔子里一颗心落了下去,什么?都不怕,就怕妙真又闹着?要去和良恭好。只要她不闹,凡事还可以慢慢来打算。
她点头嘱咐道:“那你照顾好大?姐姐,劝她少伤心。我?先回去了。”
这?厢回到屋里,看见寇立也回来了,正歪在椅上问那郎中?的?话。寇立见她进?来,忙起来拉她往卧房里去。郎中?进?来诊断一番,开下副药方,说下些话,寇立便打发人?送出去了。
回头拿起那药方来看,攒着?眉头道:“怎么?还是这?些药。”
鹿瑛从床上起来,挂起帐子接来看一眼,笑得灰心,慢慢放下药方,走到榻上垂头丧气地去坐着?,“这?两年吃来吃去,都是换汤不换药。这?可能就是我?的?命,我?看你还是听太太的?,讨个二房进?来,早点和她去生个孩儿好了。”
寇立马上走过来在她身边挨着?坐,一抬胳膊把她搂住,“你倒是大?方,我?不答应。急什么?,咱们俩迟早会有孩儿的?,了不得等你三十岁以后还没生,再去打算讨二房的?事。此刻就讨个二房进?来,你还不夜夜背着?人?掉眼泪?”
他还是嘻嘻哈哈没正行,也还是懒懒散散的?爱玩爱闹,连待她的?心也从未变过。自然了,就是爱算计妙真这?一点,也没变,“你几时对大?姐姐说说,她带来的?两万银子,我?想?借些来用用。我?那笔生意,想?做大?一点,这?几年小打小闹总没意思,爹一样瞧不上,不如多下点本?钱,做得好看了,叫他不得不对我?另眼相看!”
因为寇老爷总不放心把家?里的?生意分给他管,他一赌气,在外头自开了间叫“烟雨楼”的?酒楼,借着?结交了不少朋友,两年下来,生意做得尚可。开了年又嫌那一楼一底的?铺子不大?气派,想?连左右两边的?两层楼铺都盘下来打通,放出话说,要做成本?县最有排场的?酒楼。
鹿瑛不大?赞同,劝他道:“我?看作买卖还是稳扎稳打的?好。你现在虽没亏,也不赚多少,总是为朋友来吃酒摆席充面子不收人?家?的?钱。不如等两年再说。何况既然要把大?姐姐说给历二爷做三房,那大?姐姐的?钱就是要带过去的?,还要看人?家?历二爷的?意思。”
“传星才不在乎这?点小钱,别说两万两,就是二十万人?家?也未必放在眼里。”他叫他的?名讳,显得像朋友似的?,脸上分外有光。
“那也得等他们的?事情敲定了,再问问他。你这?会借了大?姐姐的?,回头要是人?家?偏看中?这?些钱,和你计较起来,说你诓骗一个疯疯傻傻的?孤女的?银子,你如何开交?”
寇立听后把嘴角向旁边一撇,暂且罢了,罢得心不甘情不愿。连妙真先前许给他们的?那两处田产,也是罢休得无可奈何。他惦记了几年,如今那份田产落到了旁人?手?里,总觉得是妙真欠下了他似的?。心情如同讨债讨不回来一样,有一份没道理的?冤屈在。
好在有失就有得,偏叫传星喜欢了妙真。倘或结了这?门亲,自然有源源不断的?好处。整个寇家?犹如天?降喜事,都乐得促成这?桩姻缘。好像是他们自己家?的?好事,总是背着?妙真打算,一桩桩一件件都打算好了。
妙真总是听他们说到“历二爷”,对他依稀有一点印象,晓得是这?位历二爷送她到湖州来的?。却?因为路上仍是病中?,那印象也是极其模糊。
她现在刻意要把所有的?记忆都模糊下去,因为想?要的?得不到,总惦记着?又有什么?意思?天?气是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到处是晴岚暖翠,花影缤纷。有时候想?着?想?着?,忽然一股冲动要给良恭去封信,叫他来接她回嘉兴去,也要问问他的?伤好没好完全。连他的?伤口和他整个人?,都缠绵地牵动着?她,有种难离难舍,欲断难断的?痛苦。
这?时候花信就要说:“良恭大?概是回嘉兴去了,他姑妈还等着?他呢。这?几年跟着?我?们到处跑,把人?家?骨肉亲情都离间了。”
妙真一听就有些怕,信也不敢写了,想?着?他姑妈还不知如何憎恶她呢。都是为她,累了他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