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不过气,哭不出声。◎
五月上旬就由那老李相公出资包了艘船, 与良恭妙真夫妇两个往苏州去。船行一月,及至六月到了苏州,黄家已遣车马来接。妙真以亲戚之名略备薄礼, 黄家也以亲戚之礼相待。踅入上房,就有各房人口来见, 妙真便趁机将礼物送到各房人手上。
请良恭来画画就形同请个能舞文弄墨的相公来谋事,本不必要如此郑重。可黄老爷早打听见良恭被鲁忱引为知己,鲁家不比别家, 一则鲁国公是内阁要紧的人物;二则鲁国公之妹是宫中贵妃。凡与鲁家相交之人, 不可不重。
恰好妙真与雀香是表姊妹,黄家借了这层关系来款待。三小姐早已出阁不得在家,余下大爷大奶奶, 二爷二奶奶皆受礼致谢。
黄夫人看礼送毕, 特地叫了妙真到跟前来, 拉着手细瞅几回,赞不绝口, “从前你父亲就到我们家来过, 那时候他管着苏州织造的差事,和我们家也常走动。我早年见过你生母胡音, 真是个绝色美人。了不得, 你就跟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是难得的绝色。今年什么年纪了?”
妙真回头把下头三位奶奶睃一眼, 笑道:“今年三十有一了,老了, 不比您家三位奶奶, 雀香妹妹不必说, 自然是比我年纪小。说句不尊敬的话, 连大奶奶二奶奶看着都像我妹子似的。”
大奶奶二奶奶听见好不高兴,掩面笑起来,“我们可比你长三.四岁呢!”
妙真回笑,“你们看着倒比我还小三.四岁。”
明摆着是恭维话,架不住大家爱听。这一高兴,大奶奶二奶奶便把大爷二爷那对不老实的招子原谅了,拉着妙真下头来说话。妙真一时立在两位奶奶中间,和她们唧唧哝哝地寒暄,眼往最尾那张椅上瞟。见雀香坐在那里只望着她笑,想说话却又插不进来嘴。明说她们是亲戚,却又不是她请来的客人,怎么都有点尴尬似的。
黄老爷也在榻上,以炕桌为界,女人坐这边,男人们坐在那边。黄夫人暗瞅黄老爷一眼,怕扰了他们男人家说话,便招呼着女眷往里间去,“叫丫头把茶果摆到里间去,咱们娘儿们几个上里头去说话。”
众女眷皆起身往里头去,黄夫人给黄老爷叫住一步问:“客人住的屋子都扫洗出来了么?”
黄夫人笑道:“头两日就叫人扫洗出来了,就是二门内挨着鱼池那两间屋子,换了新被褥,熏了香,连绘画用的笔墨纸张都备齐了。”
一面说,一面向良恭说:“你和你媳妇就在我们家里住,你们能诗会画的人就图个清静,我们家人口虽多,却不吵闹,比外头那些栈房强得多,那起地方人来人往乱糟糟的。”
良恭起身来作揖,黄老爷趁机将他打量几番,笑着抬手摁了摁,叫他坐,“你不要客气,虽说是头回见,却不比外头那些相公,是亲戚。”
这人言辞客气,态度却很有些官架子。良恭品其意思,到底还是有些瞧不上他的出身。他也不能随意,又向榻上作揖道谢几回。
黄老爷留心他不卑不亢又格外有礼,并不曾仗着点关系就藐视放肆,心下一喜欢,笑了两声,“听说你与鲁国公家的公子鲁忱是知己好友?”
良恭坐下道:“岂敢高攀?承蒙鲁公子看得起,不过是因为画上的功夫有些来往。”
黄大人把胳膊搭在炕桌上,身子稍稍歪着,“鲁国公在内阁可是举足轻重啊。”
这一叹仿佛有些深意,良恭忙摇头笑起来,“朝廷里的事我不大懂,我与鲁公子来往,一来并不问彼此的家事;二来,他也不做官,自然也不说朝廷里的事。我们只说画说诗,高兴起来,也说说彼此两地的见闻。我这个人愚钝,就是把官场上的厉害说给我,我也听不明白。”
黄大人微微一笑,“你这是自谦的话,你是读过书的人,要是愚钝,这几年间也不能办起如今一副家业。我看你是个聪明人。”
良恭回首把大爷二爷看一眼,呵呵笑道:“不过是些小聪明,倘或有大智慧,也就不必做生意了,入仕为官做个人中龙凤,岂不光宗耀祖?说到底,还是没本事嚜。”
“嗳,年轻人,不可这么妄自菲薄。你的画在画坛上可是备受推崇,连鲁公子的风头也盖了过去,这还叫没本事?”
“不是晚生妄自菲薄,诗词绘画这种事,不过是雕虫小技,怎么敢和经国韬略相提并论?”
说得黄老爷阔声而笑,呷了口茶叹道:“请你来,就是为画上的事,你这雕虫小技正好解了当下之难呢。今年冬天是老太后的七十寿辰,各府长官都在苦恼敬献寿礼的事。我也正为这件事头疼。老太后与天同福之人,什么好东西没有,什么稀奇物没见过?我想想,她老人家未必想要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心里牵挂的,无非是江山社稷。所以叫李相公往嘉兴去请你来,画一副苏州民乐图,叫她老人家看见百姓安居的景象,心里头也好高兴高兴。”
良恭忙起座拱手,“老爷之托,晚生不敢推辞。就怕画得不好上负皇恩,下负老爷厚望。”
黄老爷摇撼着手,“我在京城看过你的画,我虽不精通,勉强也能看出好坏来。我这两个儿子闲着无事,这几日就叫他们陪你在苏州城内四处逛逛。这百业之兴,万家之旺落在你的画纸上,想必别有一番生动趣味。”
“早听说苏州这些年在老爷治下愈发兴旺发达,晚生正好也趁此领略领略。”良恭又转向大爷二爷作揖,“那么有劳大爷二爷。”
大爷二爷亦起身还礼,说了不一会,黄老爷又命人传了几位懂画的相公往外书房里相见,与两个儿子并良恭往外书房去。
眼见外间空了座,黄夫人便叫丫头将竹箔挂起来说话,又添了些消暑的冰石进来,和妙真嗔笑,“他们早去好了,炎天暑热的把咱们闷在这里。”
妙真忙道:“不闷的,开着窗户有风吹进来,凉丝丝的。”
从头至尾没见着四爷,妙真心下奇怪,又不能轻易问,便偷瞄着雀香。雀香从始至终规规矩矩地坐在椅上,听着大奶奶二奶奶向妙真讨教保养的秘方,只偶然能插得上几句嘴。
每逢她开口,大奶奶二奶奶又不搭腔,只是僵着笑。她们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和雀香似乎不属一个世界的人,即便做了一家人,也要有意地保持一段距离。以至雀香坐在那里,像摆着个没插花的细腰梅瓶在那里,里头外头都落着薄薄的一层灰。
倒是黄夫人没忘了这个儿媳妇,想起来提点她两句,“雀丫头,你姐姐来了,你可得待我好生款待她,多陪着她在园子里逛逛。”
“雀丫头,一会你再跟着去看看你姐姐那屋子里缺什么不曾,怕婆子们不仔细。”
“雀丫头,这时节蚊虫多,你姐姐他们那屋子在水池边上,你嘱咐人每日早晚送香过去熏一熏。”
……
每逢一喊,就是想起来鸡毛掸子掸扫人那么一下子,雀香如惊弓之鸟,精神头一振,忙望着妙真答应“嗳”。那每一个“嗳”都变换着声调,唯恐怕人觉得她放久了呆住了似的。
妙真听在耳朵里,想这官商结合的婚姻也不是好做的,婆媳妯娌间坐在一处,竟像上朝。雀香就是那文武百官里充数的一个,只能混个脸熟。顶头要紧的这些人要么想不起她,要想起她时就是皇恩浩荡。
妙真虽也是商户出身,不过她不算的,她是客。请她丈夫来是有事相求,自然不能跟她拿款拿乔。何况她最擅长“蠢”,尽管长得太出挑也能讨女人喜欢。因为这过分的“蠢”能平衡她过分的“美”,令她美得没威胁。再一则,她最清楚女人喜欢听什么话。
雀香早年间给胡夫人惯坏了,恰是缺了这份智慧,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着拔尖出头。到了黄家几年下来,反倒弄巧成拙,妯娌益发瞧不上她。至于婆婆,那是没办法,不得不给她留几分体面,指望她底下能多担待四爷一点。
婆婆妯娌都是官宦小姐出身,她与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单靠她做女儿时读的那几本绮靡的诗词也不能和她们建立起桥梁。她坐在这凉透了的暖阁里,仿佛是坐在个冰窟窿里头,笑在脸上冻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几乎发生不了变化。
未几黄家的婆子来回说那边屋里归置好了,黄夫人打发妙真先往屋里去歇,“雀丫头,你领着你大姐姐过去,晚些时在外头那两间花厅上治席,你再领着她一起过来。”
妙真与雀香告辞出来,一时都沉默住了。方才在屋里还见缝插针地说两句,此刻走在一起,却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自来就不大亲热,从前那种亲热底下也兜绕着女人间微妙的心思。
妙真更喜欢从旁人口中听说她的消息,因为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多半不实,雀香好逞强,宁可打落牙往肚里咽。可是妙真这遭跟着良恭来,就是特地来瞧她当下所过的何种日子。她料定雀香过得不大好,要好,头两年胡夫人打发人到嘉兴来送节礼,那些人早就将雀香提起来念叨个一百八十遍了。
又见方才那情形,想必雀香在黄家是无足轻重的,这倒又奇了,既如此,当初何必要拣雀香做儿媳妇?她暗瞟着雀香,雀香那张笑脸已起了些微弱的变化,泄尽了一身力气,此刻力不从心似的。
走到屋里,雀香领着她里外转转,“这两间屋子原是款待官场中来往的贵客的,老爷叫把这里收拾出来给你们住,是格外看中良恭的意思。”
她说到“良恭”这名字,手就慢拖拖地抚在圆桌上,好像是在抚着少不更事时的一个温存的梦。又回头对妙真笑,“如今差不多的人好像都知道他与鲁国公的儿子交好。”
还有个缘故,良恭的画在许多官贵中炙手可热,狠结交了些要紧人物,差不多的人都不肯得罪他。黄大人自然也是这样。
妙真倒不谦逊,也是弯着眼一笑,“那鲁忱我见过,上年还到我们家去来着。那时候我们新宅子还没盖好,他就和良恭在我们家凤凰里那小破院子里头吃酒吟诗。两个人吃醉了闹起来一个性情,嚷嚷着要把我那棵海棠树坎了,我急起来,一人给了他们一巴掌,那鲁忱也不怪罪,次日酒醒了,反向我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