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府后堂内。
聿琛坐在大堂正中的主座上,下边站着扬州知府林蔚文、扬州同知柳燊、督粮道许密、管河道张谦等人。
聿琛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慢慢呷了一口,眼风扫向林知府,“孤此次特来扬州征调粮食赈济苏北、浙南等地的灾民,但扬州灾情严重,有数万灾民生计匮乏,也得一并赈济了,赈济扬州灾民的粮食和御寒衣物都已经发放下去了吧。”
林知府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太子殿下,卑职接到你的口谕之后,立即就去办了,从义仓拨出两万石,官仓内拨了一万石,扬州有三万灾民,这些粮食已经够他们吃上两个月了,又从府库的存银里面拨了一万两白银购置御寒衣物,已经都给灾民添置上去了。”
聿琛点点头,将茶碗放回桌上,目光清湛,“你这次办事还算得力。但我看下河的灾民涌入扬州甚多,各粥厂难免有拥挤吵闹之患,应在扬州增设几处米厂,把灾民人数登记在册,每人每日各两升米,每五日发放一次,以免拥堵。”
林知府连连点头称是,“太子殿下此举甚是高明,一石米可供一个灾民一百日之用,万石米可养活一万灾民一百日,这样扬州城内便再无灾民啼饥了,卑职立即着手去办。”
聿琛站起身来,淡淡扫了一眼他们身上穿的绯色官服,补子上绣着文雁、白鹇的图案,便收了目光,望向窗外的院子,接下来他要问的事情才要他们迎难而上,尽心尽责。
“那二十万石粮食筹备得怎样了,三日后可以起运吗?”
头顶乍然飘过这一道声音,如同层层回荡的声浪一般,直击他们的耳膜,林知府看了一眼柳燊。
柳燊身影顿了顿,上前一步答道,“回太子殿下,二十万石粮食非小数目,官仓内的存粮仅有区区五万石,仅够救济扬州灾民到秋收以后,一旦扬州再闹灾荒饥馑,这点库底都不够应对,卑职想着当务之急是买粮,只能从米市上的米行和存粮大户那购买二十万石,只是都说缺粮,卑职确实有点为难。”
聿琛神色淡然,问道,“现在的米价是多少钱?”
柳燊不慌不忙,答道,“回太子殿下,灾年粮价是斗米五钱,平时的价是斗米三钱。”
聿琛又道,“府库的存银还有多少?”
柳燊略一思忖,答道,“回太子殿下,还有五万两白银。”
聿琛挑了挑眉,“银两足够,这事就不难办了。去年苏南、苏中报丰收,且朝廷又连续两年蠲免了江苏各州县积欠的钱粮,扬州市面上的粮食肯定是有的。传令下去,所有存粮大户、米行都按现在的米价平粜国库,有再敢说没粮的,以囤积居奇问罪。买粮的两万两白银先从扬州府库中出,明年待江南府库的库银有盈余,再还给你们,你们只管放心。”
林知府、柳同知、许督粮等人赶紧点头应了。
“只能给你们三天时间了,并非是我加难于你们,是灾民等不及了。”
督粮道许密上前道,“一艘官船可运五百石粮食,二十万石粮需要数百艘船,不是个小数目,卑职早早便先谋划安排了,如今粮船和运军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三日后粮食筹备好了,卑职便会按殿下吩咐将粮食从运河上加紧押运至苏北、浙西等地,绝不敢延误了救济灾民的时机。”
聿琛点头称许,“那就照你说的办吧。你们先退下去吧,张谦留下。”
事已议定,当下林知府便领着众人一同告退了。
聿琛望向管河道张谦,“民间有句民谣,天下事,三大虞,一河二路三官吏,治河是重中之重,这次叫你来,便是想知道高家堰堤坝的修筑进度和尚缺的工程费用,你如实道来。”
张谦敛首答道,“高家堰的二十处决口已经尽行堵塞并加固,卑职等已尊太子殿下的旨意,加快工程进度,大小河员皆勉力赴工,现石堤加筑工程已过半,争取在二月桃汛之前完工,朝廷今年八月拨的九十万两工程费已经用完,眼下还有十几处的护堤需要修浚,若要完工,还缺银五十万两。”
聿琛道,“除了加固堤坝,还应要疏通河水淤塞,河水通流了,才能减少河水冲决之患,漕运才能通畅。你们要尽心办事,所缺的五十万两白银孤会在十日内筹齐送至淮安的河道总督署。”
张谦恭谨地道,“卑职明白,回去必将太子殿下的指令传达给许河台,务必尽心治理河务。”
聿琛点了点头,“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先退下吧。”
张谦退下后,聿琛转身望向窗外,似乎在沉思什么,忽然他的眼前掠过一抹亮眼的色彩,堂后为府衙花园,透过那扇窗正可看到花园的景象,他不知为何又在这见到了那个女子。她今天穿了一件大红羽缎鹤氅,如此清艳的颜色,在皑皑的雪地里尤其招眼。
他定了定神,目光微动,脑中闪过明/慧禅师的偈语,荧光似的一亮,便快步走出了房门,朝着花园的方向而去,回头对随从道,“你们不必跟来,好生守着这儿,莫让闲杂人来。”
第8章 |试探
烟景逗了一会猫,张嬷嬷因有事也让其他丫鬟叫走了,雪珀从她怀中跳下地,翘着尾巴往门外走去,烟景在屋内坐着无聊,便追着雪珀出了房门,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花园里的积雪本已经打扫干净,因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雪,地上仍覆了一层寸许深的雪,雪珀的猫爪在雪泥里留下深深浅浅的梅花爪印,烟景循着爪印寻找雪珀,抬头却望见不远的一个柏树下,竟立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蚀心刻骨的容颜,隔得那么远她也能认出他来,烟景心中雀跃起来,真真是意想不到,才隔了不到两日,竟又在此遇见了他,可见与他是极有缘份的。
她思他如狂,今日得见,几乎不假思索地便朝他的方向跑去。
她跑得有些快,偏偏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脚下穿的羊皮小靴打了个滑,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向前倾,她哎地叫了一声,眼看就要在他面前狼狈的摔倒,只见他一个闪身,人便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一双有力的手掌便扶在她的肩膀上,待她站定以后,便松开手,一双眼睛却已经移开了目光,望向前方一座造型奇巧的太湖石上。
他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玄青色白鹤纹妆花缎天马皮袍,腰上束着一条鞶玉宝带,越发衬得他身姿修长,气质仪伟,恍若天神之子。
他今日的这身装束与那日在粥厂所见又是不同,那日是广袖飘飘,爽朗清举,有名士之风,今日是矜贵高雅,气宇轩昂,极显身份之贵重不同。
缀儿自梅林见了他之后,便说在他身上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仪,今日一见,果是如此。
她的心如小鹿般乱撞,砰砰跳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了下来,刚才他一近身,她便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为人上者所赋有的与众不同的气息,本应该令人望而生畏,但她却一点也不怕他,一双乌溜溜水灵灵的眼睛大胆地看向他。
他真的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乌亮的长发束在一个精致的卷云纹鎏金小冠中,勾勒得额山丰隆有型,剑眉长直入鬓,眼若朗星,仿佛悬在极深邃的夜空中,鼻挺如峰,脸上的轮廓线条像写意画那般清隽流畅。如此俊逸潇洒的一个男子,自然不是凡品,想必身份也很出众吧。烟景有些出神地想着。
注意到她一直望着他久久不移的目光,他终于将视线转向她,神情如常,不辨喜怒。
与他的目光对碰,烟景像被烫了一下,赶紧垂下眼睛,掩下心头的一丝慌乱,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男子这么久,还看得出神,烟景对自己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径,终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烟景收回自己“不得体”的目光,向他行了个福礼,笑吟吟地道,“叔夜公子,别来无恙呀,那日在粥厂我以为你是风流倜傥的林中逸士,不曾想今日已经摇身一变成知府大人的座中贵客了。”
聿琛微微皱眉,轻轻一哂,“你还当真敢这么叫我,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
烟景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我不管,你一日不告知我你的姓名,我便一直这么叫你。”
聿琛目光微动,漫不经心地道,“我来扬州办事,在此地不过是短暂停留,知我身份也无益。”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罢了,天真稚气,才会这么言行无忌。
烟景闻言心中失落,一双原本亮晶晶的眸子也黯了几分。知他不愿说,却也不好再问什么了,原来他在扬州是短暂逗留的,事情办完之后便要离开了,独留她在扬州苦思不得,形容消减,衣带渐宽,如此一来,岂不是要黯然销魂,香消玉逝?她从前读那些个闲书,讲到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一见钟情,因相见不得,姻缘未就,便害了相思病,不久便一命呜呼地去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郎心如天上飞彩凝辉的银月,可望而不可得,那皎皎清辉填满了她的整个心宇,既满又空,她想做偷吃灵药的嫦娥,凌云御空,奔向他的广寒宫,碧海青天夜夜陪伴在他身边。
其实,即使他不说,她也能猜到一些他的来历,他既出现在府衙的后堂中,应是过来扬州办差的官吏,如今扬州正闹雪灾,且那日又在粥厂遇见他,两者联系起来,倒是有迹可循的,他来扬州,应当是为了赈灾一事。
他眼睛望着梅枝,枝头上的落雪如碎琼乱玉一般,与蕊蕊洁白的梅色融在一起,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玉洁冰清。鼻端轻浮过一段幽幽的梅花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