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在酒碗的旁边,依旧是淡淡地道,“身上没带银钱,这玉佩便抵酒钱了。前日你送我的那个小泥人我收下了,也当是还礼吧。”
“今后,别叫我叔夜公子了,这玉上有我名字,我不及嵇叔夜的傲世不羁,宏达放逸,怕有损先贤的清名。”
烟景将那枚玉佩攥在手心里,触手莹润细腻,原本有些空荡荡的心因这一玉佩而有了些许的着落,“那么,有缘再见了……”烟景朝他淡淡一笑,便转身离去,不知为何,眼中突然有些发涩,很是不舍得。
他若离了扬州,这辈子还能再见么?
缀儿扶着她上了马车,待马车走出十几米后,她才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往他的那个方向望一眼,却见他的背影正踏着风雪离开,与马车离去的方向背道而行。
烟景放下帘子,轻轻叹息一声。
在车上,烟景对缀儿说不许将今晚的事情告诉嬷嬷,要严守口风。
回到家去,发现嬷嬷正站在房门口翘首盼望,见她回来了,忙迎上去,让她换掉身上奇怪的装束,少不得责怪她回来晚了,夜饭都已经做好了,就等她回来便可开饭了。
说起这冬至夜饭,不过是比平日丰盛些,多了一些烧肉、青菜、豆腐、鸡汤等冬至必吃的菜肴,别的没有什么不同,只因烟景家中人丁有限,柳老太爷和太夫人早早过世,柳燊更是一代单传,没什么亲支嫡派,不似其他大家族人口兴旺支庶繁盛,宴席满座,夜饭吃得热热闹闹的。因此这冬至夜饭,不过也就是爹爹、嬷嬷和她三人一起吃而已。
烟景简单的梳洗了一番,换上了一件簇新的湘色菊花纹厚绸的灰鼠袄,从一个俊秀的少年郎又变回了那个俏美的小女孩,便随嬷嬷到了吃饭的大厅,见爹爹早已在厅上的黄花梨圈背交椅上坐着了,正认真地翻看着手中的账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方抬起头朝门口望去。
烟景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和爹爹同桌吃饭了,这会看见爹爹坐在那里,顿时喜笑颜开,叫了一声爹爹,便奔到了他的身边。
柳燊将手中的账簿搁到旁边的方桌上,见女儿终于回来,眯着眼睛笑道,“今天又出去胡闹了吧。”
第12章 |婚事
烟景好久未见爹爹这么舒心地笑过了,知是这连日来办粮赈灾的事情进展顺利,自己回来晚了,他虽没有责怪自己,但心里终究有些愧疚,便讨好着道,“爹爹,女儿平日里虽说任性了些,却是因为爹爹疼爱女儿的缘故。若没有爹爹这般事事宽容女儿,女儿的生活肯定没有现在这般快活自在,爹爹真的是女儿心中最慈爱宽厚的爹爹。”
烟景在他耳边可着劲儿地夸他是个好爹爹,柳燊听了心里当然很受用,但也知道是她惯用的伎俩,知他耳根子软,总会拿好话来搪塞他,对于这个宝贝女儿,他自然是非常疼惜的,所以才会事事顺着她,只要不太出格,也就由着她去了,闯了祸不过也是不痛不痒地斥责几句,因此惯得她越发任性起来。但他也知道这样骄纵下去总不是办法,女儿一天天长大,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若还是这样任性胡闹,到了夫家,不是至亲骨肉怎会这样好心性地容她,少不了要吃许多苦头。
虽日爱之,其实是害之啊。
想到这一层厉害关系,柳燊敛起笑容,有些语重心长地道,“你知道爹爹是疼爱你的,爹爹很欣慰,但你若能替爹爹着想,让爹爹少些忧心,就应当收敛一下性子,好好地守规矩,你如今年已及笄,也到谈婚论嫁的年岁了,爹爹打算好好的为你择一门良姻。女儿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将来到了婆家,你若还这般任性妄为,怎生是好,爹爹纵有私心,也不能一直将你留在身边庇护你,你知道了吗。”
烟景没料到爹爹会这么快就转变了态度,这是从前没有过的,现在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可那个人却要离开扬州了,她还不知道他对她有没有心思,更不能告诉爹爹。
她的心情突然沉闷了下去,并感到一阵的委屈,努了努嘴道,“爹爹,女儿现在不想嫁人,女儿就想呆在爹爹身边……”
柳燊有些无奈地摇头叹息了一声,继而伸出手掌摸了一下烟景的头,“爹爹今晚说的话希望你能记在心里,爹爹这也是为你好,你长大了,今后再不许你由着自己的性子胡闹了,好了,吃饭去吧。”
烟景还有点呆呆地站在那里,前阵子被嬷嬷训了一顿,如今又被爹爹下了命令,难道越长大便越开始身不由己了嘛。她一时还未接受过来这样的变故,心神还在上上下下地飘荡着,在一旁的嬷嬷也赶紧给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回过神来往饭桌的方向走去。
她的眼睛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爹爹搁在桌子上的账簿,见上面记着好几笔跟米行和存粮商户购买粮食的记录,都是几万石的大买卖,她知道扬州灾情并不算特别严重,论理来说不需要这么多粮食,那么便与外调有关。她不禁联想到那日在府衙花园遇见他,正是赈灾最为要紧的时候,他若是奉命来扬州办粮的官员,那么肯定与爹爹有接洽,若是若能向爹爹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吗。
可是,知晓了他的身份又如何呢?爹爹说她到了年纪都要开始说亲了,而且他不久之后也即将离开扬州了,郎心茫茫,隔山隔水未有期,这份情缘本就飘萍不定,问了不过也是徒增烦恼罢了。
饭吃到一半,她的脑中又浮现出今晚与他相见时他那双乌黑沉静的眸子,里面幽幽地像隐着什么秘密一般,让人无法窥透。她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控制对他的好奇心,酝酿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爹爹。
“爹爹,女儿今日上街,见街上已无受冻的灾民,想来官府都已将灾民妥善安置了,爹爹大半个月都在为赈灾的事操劳,昼夜忧思,寝食不安,如此关心民瘼,实在是扬州百姓之福。但女儿有一事不明白,记得去年秋天爹爹还对女儿说,扬州粮食大丰收,存粮盈库,怎么今年冬天才闹了一个雪灾,就这么缺粮了,竟向米行和存粮大户买这么多粮食?可是有什么官员来扬州调运粮食?”
柳燊准备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好奇女儿怎么会突然问这么个敏感的问题,他虽有时也会将扬州民安物阜,万象清宁的景象说与她知,她向来也是听他说完便随声附和几句,无非是称赞他爱民如子,并没有探寻下去的意思,不知今日为何主动问起买粮调粮的事,实在令他感到有些不同寻常,且这事还是太子亲自指办的,不由得他不谨慎,要紧的是太子是微服来江南办差的,纵使是女儿问起,也万万不能泄了口风。
柳燊咳了一声,望向烟景的目光微微闪烁,“你问得在理,扬州赈灾的粮食,五万石便已足够,之所以买这么多粮,主要还是外调到其他受灾的地方,此次江南雪灾,苏北、浙西受灾最严重,扬州连着几年都是丰收,市面上存粮还算充足,因此上面便来了人到扬州调运粮食,扬州府买了二十万石粮食借调给他们赈济灾民。”
上面来了人?来者何人?爹爹这么含糊其辞,难道也要隐瞒他的身份么,烟景偏要追问道,“这……上面来的人是谁?”
柳燊有些责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是爹爹的公事,你一个小姑娘还是谨守本分,不该问的便不要问。”
“爹爹这么讳莫如深,难道那人有什么大来头?”
柳燊以为只是小女孩的好奇心作祟,倒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只是拿筷子敲了敲桌子,“这是朝廷机密,你忘了爹爹对你说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再问了,快吃饭。”
烟景嘟哝着嘴哦了一声,顿觉得好生无趣,只得讷讷地扒着饭。
爹爹不愿说,她是问不出来的,他就这么神秘么,说也说不得。难不成是朝中的哪个大人物,可他年纪轻轻的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仕途晋升再顺利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便就做到了高官显爵,三公九卿之列。大约就是个有点儿热门的钦差大臣吧,因有人眼红着,所以行事低调,不想张扬,所以才这般不可说。烟景想了想他的性子,倒还真符合的,她现在有点儿心烦意乱,姑且这么认定,便不想再猜了。
吃完饭又陪爹爹说了一会话,烟景因有心事,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柳燊以为她在外头折腾了一日累着了,便打发她回房去安歇了。
夜深人静,烟景躺在床上,将那枚翠雕玉佩举在眼前细细地看着。那是一枚扁长方形的镂空玉佩,雀卵般大小,玉质呈翠绿色,与竹子的色泽浑然一体,中间镂着灵芝、松石,琢着螭纹,佩上系着黄丝绳,丝绳上有一粒翠珠结珠,结珠上下还有两串米珠,好不精雅,可见是个名贵之物。
烟景的指尖在玉佩上细细摩挲着,玉质细腻温润,平滑光亮,指尖滑过时如水般冰凉爽滑,仿佛这玉佩上还余有他的手温,熨帖着她的心。
玉佩的镂空竹叶上有一个篆刻的字—“聿”
“聿”,他的名字,她在心底默念了好多遍。可为何只有一字?他究竟姓什么?名字是二字名还是三字名。这人怎么这么玄乎,连名字也要说一半留一半,让她猜来猜去的,分明就是要扰得她不得安生。
他心里对她是有点儿意思的吧,不然何以赠她美玉,是玉成佳缘,心意相通之意。又或者他不日便将要离开了,之所以以玉相赠,抑或是望她好自珍重的意思。
烟景辗转反侧,只是睡不下,至下半夜方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缀儿便给她传了消息,说是沈氏病情危急,有些话要对她说。让人传话要见她一面。
第13章 |私情1
烟景听到沈氏不好的消息,心头咯噔一跳,忙起身梳洗,匆匆吃过早饭便赶去了香雪园。
路上烟景又仔细问了缀儿,方知道沈氏已在弥留之际,强撑着一口气等她来,便是有话要托付她,烟景还未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听到阿如饮泣的声音,到了房间便见阿如在沈氏身边哭成了个泪人儿,抓着沈氏的手只是不放,哭咽着声音喊娘,十分凄切,烟景何曾见过这场面,只觉得整颗心都紧紧地纠在了一起。
沈氏形容枯槁,眼角淌泪,眼睛半睁着,待看见烟景来了,原本灰暗的眸子终于亮了一下,烟景坐到床前,握住沈氏枯槁苍白的手,将头挨近沈氏的脸旁,“沈姑,我来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沈氏气息微弱地道,“柳姑娘,我这一走,便只剩了阿如这一个孤女,实在是放心不下,我们原本是穷苦卑弱之人,得幸让柳小姐垂怜庇护,有了一个安身的所在,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本不应该再麻烦你的,但我平生只得阿如一女,年纪尚幼,无力为生,唯有将她托付给你,望你怜她年幼失去双怙,让她有个安身之所,得以平安长大,我便可以安心闭目了。”
烟景心中恻侧,应允了下来,“沈姑你放心,阿如这孩子与我是有缘分的,我第一眼见她便极喜欢,你既将阿如托孤与我,我必定会好好看顾她的,她会平安长大的。”
“有你这句话我便可以安心去了,柳姑娘若不嫌弃,便将阿如留在身边伺候你吧,” 沈氏转过眼睛看向阿如,“阿如,你今后要好生听柳姑娘的话,待她如同亲姐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