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长厚重的鼓声隐隐从远方传来,这古老乐器奏出的音韵像这寒冷清晨的一记警钟,迟缓又坚定地敲击着这座被茫茫大雪遮盖的镐京城。
都察院已至。
落雪渐稀,天色将明。
傅希言从马车上下来,发现都察院的其他人都没有察觉鼓声,一无所知地做着各自的事。
世间的事总是这样,每天每个角落都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发生,有的欢喜,有的悲伤。
他遥遥地望着含元门的方向。
好比此时的他就不知道,这鼓声的背后,又是多少条冤魂在哭泣呐喊;也不知道,这次的呐喊声能否唤醒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良知。
*
这一天,傅希言坐立不安,频频望向门口。
而卯初敲响的鼓声,直到下衙前才有回音传来。
告状者——徐。
只一个姓,便有无数知情者了然叹息。
是那户时隔十三年,仍令昔日的刑部侍郎,今日的刑部尚书耿耿于怀的漳河徐家。
是那户因田产丰厚而被陈家盯上,老少男丁被横加罪名充军,无一幸存;年轻女眷被强抢掠夺,含恨而死;家中八十余口仅剩三个老妇和一个幼童,仍要跋涉千里敲响登闻鼓的徐家。
是那户曾以为上达天听,天却未能开眼,使亡者至今不能瞑目的徐家。
她们又来了。
离上次敲响登闻鼓,已过去了整整十三年,硕果仅存的两位老妇顶着白发,冒着大雪,搀扶彼此,再度陈冤。
回家时,傅希言看着路边渐渐消融的积雪,心想:今天这场大雪不是来早了,是来迟了。
*
对于徐家敲登闻鼓的事,朝堂大多数文臣都不看好。
不管案子本身有多大的冤情,犯人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从程序的角度,它已经完结了,犯人归案判刑,最后被赦免。
不合情,但它合法。
连同叫嚣杀陈文驹最欢的大理寺卿在内,也不赞成翻案。
左都御史甚至直言:“此案关键不在审,不在判,而在赦。”意思是当年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关键时刻您老人家反水,开后门放跑了贼,现在眼巴巴的后悔,这锅我们不背。
建宏帝对这局面了然于胸,看了刑部尚书一眼。
刑部尚书会意地出列:“同人不同事。徐家此次告的乃是陈家不肯归还吞并的田产,致使家中幼童因无钱医治而病故。这是另一件案子。难道一个犯人偷窃被判刑之后,再偷窃就可以免于责难了吗?”
左都御史道:“此事乃原案后续,本该由当地县令督办。县令督办不利,自有我都察院监管,并非翻案之由。”
刑部尚书正欲再言,就听建宏帝缓缓道:“朕已接下徐罗氏、徐钱氏的状纸,二人陈述案情与昔日判词大相径庭。据徐罗氏言,陈余富、陈余享、陈余斌三兄弟乃案件主使,当日竟未提审到堂。陈载庆是陈氏旁支,根本不在当地居住,何以成涉案主谋?”
“朕的治下没有铁案,但有疑点冤屈,便要一查到底!”
“陈文驹是陈家人,又都是陈家逞凶,就两案并处罢。”
……
要不说人怎么能当皇帝呢,至少在厚脸皮上,无人出其右。
陈家案当年审理艰难,主要阻力就来自宫里。最后能借着陈载庆拉下一批陈家人已经是文官们与宫中势力博弈的结果。
现在立场一换,功劳成祸患。
然而当年三堂会审的大佬们早已告老的告老,病逝的病逝,真要追究起来,倒也不怕查。如今真正感到恐惧的,应该是陈家案后越发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陈家人。
陈太妃在后宫听闻今日朝议,当场昏厥了过去,醒来后滴水未进,逼着宫女去把建宏帝请来,扬言他若不来,自己便一头撞死在那含元门前!
建宏帝终究还是来了。
他手中的棋已经下完,已经形成合围之势,剩下的就看对方在困局里如何挣扎罢了。
陈太妃五十好几的人,因保养得宜,还留存着三十左右的风韵,含泪怒视时,犹如海棠带雨,我见犹怜。可建宏帝当初就是看着她用这副面孔将自己的父亲骗得团团转,警惕犹不及,又怎么会上当?
他看似恭顺,实则无情地说:“姆妈为何伤心?”
陈太妃没有自己的孩子,就为着他私底下的这句“姆妈”,当初义无反顾地投向了最为弱势的建宏帝阵营,可如今,这句“姆妈”落在耳里,像是一记耳光那样让人脸痛!
“你还知道我是姆妈吗?你竟连自己的兄弟、外祖父也不放过!”
建宏帝叹息:“朕放过,是他们不曾改过。”
陈太妃急急地说:“谁说不曾?那次之后,我三申五令不许他们惹是生非,还不时借着赏赐之名,派人前往敲打,他们如今都老实了。”
赏赐之名?建宏帝心中冷笑,这是哪门子的敲打。他不耐烦废话,便道:“姆妈若是不信,不妨再等两日,看看漳河县令怎么说。”
陈太妃失色道:“什么意思?”
建宏帝说:“若都察院与六部沆瀣一气,朕就会眼瞎耳聋,所以他们不能是一路人。陈文驹是你的侄子,但他姓陈。”
陈太妃呆住。
陈文驹是陈家最出色的孩子,四十岁不到就已经是脱胎期高手,比羽林卫指挥使傅轩还高出一个境界。他没有官身,但名下有两间武馆,人手充足,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兵力。
陈太妃留他在身边,既是亲信,也是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