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因从车里出来时腿还是软的。 他扶着车门闭眼站了一会儿,斑驳陆离的眩晕感才渐渐从颅顶消退。 边原靠着车点了根烟,不急不缓地抽着。他侧头看着池因,那张冷淡的脸仍带着媚态的余韵,勾得他的心尖泛起阵阵愉悦的酸软。 他抿着唇,伸手去摸池因湿软的额发,却被对方倏然抬起的手,“啪”地一声打开了。 池因乜斜着睨了他一眼,伸手整理好自己的头发。 平日里,边原若是被这样拒绝,一定会毫不犹豫按着池因的脖子就吻上去,或是之后在众多人的旁观下对他进行一些恶劣的骚扰。 但他现在勾起嘴角,用一旁的裴意眼中可以称得上“瘆人”的目光凝视着池因耳后翘起来的短发,掐了烟,再次伸手去抚摸青年的后颈。 那片白皙温热的皮肤还有一丝潮气,纱状水雾般弥漫出一股淡淡的馝馞,而只有边原知道池因崭新的衬衣下的后背布满了多少咬痕与指印。 “少爷,”裴意忽然出声,打断了这暧昧的气氛,“墓地那边已经结束了,叶念马上就能出来了。” “你们先回去吧,让叶念明天来公司找我。”池因说完,也不等裴意反应,转身就向不远处的银灰色G65走去。 裴意知道那是边原的车。他一咬牙,抱着手里那袋脏污的礼服跟在池因背后走了过去。 “少爷您现在不能走。晚上七点您有晚宴要参加。” “有谁?”池因的脚步半点都没停,比他侧后方的边原走得还要快些。 “何筠!”裴意说出的这个名字果然让对方顿了半秒。 池因转过头,冷声问:“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爸的葬礼吗?”言下之意便是今天谁都不想见,哪都不想去了。 “何先生上周已经约过您了,是我把时间订到了今天。”那边,叶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裴意的身后。他伸手拍了拍裴意的背,来到池因的面前,口吻不容置否地说:“何筠是池先生最信任的人……他这次是单独想见您,没有其他人。我先送您回家吧。” 池因默默攥住拳头,右肩被一只手从后面握住——他紧绷的后背终于有了支撑。 “叶念,你可真是一条忠诚的狗。”边原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就是脑子被训坏了,搞不清楚情况。” 叶念的视线撇过池因脖颈上的红痕,神色逐渐冷肃起来:“边原你自己那摊破事到现在都没收拾清楚,可别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边原笑而不语,他侧过头,唇瓣擦过池因的耳廓,用他们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朝池因轻轻:“汪!”了一声。 池因怔了一下,耳尖瞬间变得通红。 “何筠一个人去,但没有要求我也一个人去吧?”他望向叶念,神色如常地问。 叶念哽了半天,几乎要两眼翻白,吐出一口血来,却终究没说什么。 池因甫一进入包厢内,沉重的梨木门就被人从身后关上了。 房间内点了线香,环绕着黑琥珀与檀木的气息,靠窗的位置搁着一张仅可以用来下棋大小的方桌,洁白席布上点了两盏清茶。 何筠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池因走近才缓缓睁开眼。 “坐。” 池因坐在椅子上,才发现桌上是一局自弈的围棋。他不懂围棋,只是简单扫了一眼,便喊道:“何叔。” 这个男人只比自己年长十岁,资历却足以算得上是他的长辈,叫一声“叔”,是规矩。 何筠“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他的脸上,半天都没有一丝挪动,不含任何情绪,仿佛在观赏一件精美的器物。 这种审视的目光冰冷而黏腻,有如附骨之疽,让池因感到一种被人透过衣物用手指抚摸身体的恶心感。 何筠很快就发现了他并未显露的厌恶,立刻收回了目光,嘴里却喃喃着:“像,确实像……” 池因忍着寒颤,问道:“像什么?” 何筠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执起瓷杯,啜了一口茶才说道:“你难道不好奇我刚从哪里回来的吗?” 池因沉默地看着他,他不拘言笑的表情很快就让对面的男人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池越楼,你养的小东西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妥妥一个你年轻时的翻版。 “棉兰可真是热啊……没事可千万别往那里跑。”何筠伸手将一串剔透的琥珀串珠推到池因面前,“这玩意,你好好收着。” 池因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将情绪掩盖在冷然的面色之下。他拾起那件琥珀手串,透过头顶的灯光,仔细观察着每一颗晶莹如水滴的琥珀,似乎是忘了何筠的存在。 何筠半眯着眼,看着面前的青年,那双茶色的目珠如他手中的琥珀一般,透光的虹膜中有水光流转的气息。 真想看他哭的样子。 何筠垂下眼,不紧不慢地说:“你最近偏爱实业投资,是想把红杉往信托的方面发展吗?” “只是手下的一个项目试验罢了,资金投入超了预算的百分之零点五个点,算不上什么太大的影响。”池因微微一笑,“我不会给何叔您造成损失的。毕竟您这么关注,我哪能因为自己的一点小兴趣就改变红杉的机制,更何况股东会的那几个难搞的家伙把我盯得死死的。我若是中午多吃了一粒米,他们就彻夜难眠。” “嗯?听你的意思,是不满意我们这幅大家长做派了?”何筠看似是在开玩笑,眼底却一点笑意都没有,“也是,你父亲以前也不喜欢被那群老东西约束着。所以他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就把红杉从里到外清洗了一番,那叫一个干净……整条街道都焕然一新呢。” 池因不语,安静地喝茶。 “现在的股东会,董事会甚至外部监管组,都是池越楼一手提拔上来的。我虽然现在插不上什么事,但还是能让他们对小朋友好点的。” 何筠话里话外就是在问池因要不要借他的手也血洗红杉一波,把碍事的家伙拉下去。这种探问,池因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可是他非常清楚自己暂时付不起何筠想要的代价。 他向来对池越楼的“朋友们”都没什么好感,更何况是这个豺狼虎豹般,浑身都散发着血气淋漓的男人。 何筠和池越楼太像了,但池越楼是个傲慢得从不掩饰杀意的修罗,何筠却懂得伪装自己。他有着与商场毫不匹配的俊秀外表,高大而修长的身体常年架着一件雪白的棉麻长袖衫衣,他喜爱喝茶下棋,一副看似儒雅随和的做派,却曾用白玉般的手指轻松掰断泄密者的脖子。 比起池越楼那种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或是边原那种阴晴不定的狂犬,池因最头疼的还是何筠这种一眼探不到底的深渊。 也许是池因半晌都没有作声,何筠心中那点难以掩蔽的心思快要呼之欲出了。好在他即刻压制下自己的情绪,缓缓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后路?” 池因的眼皮轻颤,再次将目光投注在对面的男人身上:“……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不要再把精力和情感放在别人身上,尤其是边原。”何筠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是一个无法被掌控的人。如果你想靠这样一个不稳定的因素了结后续的一切,那么你注定会输得很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池因的笑容很自然,可他的手心里则死死攥着那串琥珀串珠,指骨被圆润的珠子压得咯吱作响。 “我和边原是恋爱关系。” 池因站起身,像是没看到何筠陡然间沉下去的脸色,在男人的目视下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往门外走去。 门口的两个侍从默不作声地拉开门,在何筠默许的情况下让池因踏出了门槛。 “和那个老狐狸有什么好谈的,还说了这么久。走,回家吃饭。” 边原的声音有着和他本人相同的散漫质感,何筠在听到的那一刻就能辨认出来。 他半垂着眼,盯着池因留下的那半盏茶,面上虽没有显露一丝表情,眼底的嘲弄与恶意却逐渐敛入一潭死水中。 算了……池因迟早会知道的,或许到时候就能看到他哭着恳求自己的样子。 这么想着,何筠已经颇有兴致地伸手开始摆弄棋盘上的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