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都地域极广,山川河流起伏交汇,自东高至西低,最中央处是一大片的沼泽,沼泽常年氤氲瘴气,自远处望去,日光下这瘴气便呈出隐隐的紫气,妖都众人谓之“霞倾”,乃是妖都一景。 奉今明今早走时,高平还尚未睡醒,整个人迷糊糊懒洋洋地,倒还记得拉着他的手嘱咐再三。 凤三知听了三句便再听不下去,高平那股子甜腻腻的劲儿真是叫人心底发毛。 待地奉今明翻身上马,正欲启程之时,高平又拢着衣衫,笑眯眯地同他说:“犹记得少年时同今明偶谈间提起妖都的霞倾奇景,是约了要一起去看一看的。只今日偏不巧,待今明归来,你我再去。” 马上的奉今明握了握缰绳,低着头笑望高平:“公子一诺。” 高平挥了挥手:“驷马难追。” 奉今明垂下眼眸:“那便待来日——公子保重。”话未尽,意已至。 清晨薄薄的水雾散去,羽族清鸣一声,马蹄声起,高平又拢了拢衣裳,身旁凤三知道:“身负龙珠,妖鬼不侵,你放心,你的小情儿会很安全的。” 高平侧过头看他:“你讲话总是这般酸兮兮的,是喝了一缸子醋么?” 凤三知冷笑一声:“你讲话总是叫人发麻,是吃了一嘴巴麻油?” 高平凑过去,纨绔浪荡地在凤三知的脸上啾了一下,笑嘻嘻又道:“你给闻闻,我是吃了一嘴巴麻油么?” 凤三知说:“呸!” 高平笑完了凤三知,便在孔希的服侍下洗漱更衣,待得一切准备就绪,一行人才又往西那沼泽而去。 三百里泥潭沼泽,百丈高的千年老树,藤蔓树枝,淤泥绿藻,那遭人厌的五百年老蜘蛛就住在这个泥潭子的中央。 “霞倾”美极,剧毒之下的流光溢彩令人着迷,日光穿透高大的树枝间隙落到蒸腾的瘴气上,那隐隐紫气,笼的这一片泥沼池子几如仙境。 高平坐在青鸾巨鸟之上,手上的锦扇开合着,啧啧赞叹这破地方的景色居然真如传言一般叫人心折。 青鸾鸟俯冲至一棵巨大的杉树之下,清鸣一声,便见那杉树抖动了一下树枝,从巨大的树杆中央慢慢浮现出一个树洞,树洞口雕刻了几只大张了腿的蜘蛛,依稀可见是人面的模样,倒是叫人生畏。 瘴气缓缓腾升,紫气浮动,那树洞口慢慢爬出了一只老蜘蛛。 老蜘蛛十六只眼睛睁大,一齐望向高平一行人,它似是反应迟缓一般,八只脚其中的一只抬起又落下,它口器动了动,便听到了一阵苍老嘶哑的声音传来:“妖都承平已久,何事劳羽皇大驾,亲至我族?” 凤三知凌空化作人形,搂抱住高平后,居高临下看着那只老蜘蛛,不答反问:“日前已送筏至你族长,何故此处只见你一个?” 那头顶的毛发皆已白的透顶的蜘蛛十六只眼睛都虚虚地眯了一下,它嘶哑地怪叫了一声,像是笑,又像是哭,它的口器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又在原地爬动了几下,那老蜘蛛嘶哑着声音才像是解释道:“这几日本是我族繁衍期,族人皆在藤城,只余老妖一人守门。” 凤三知一愣,同怀里的高平对视了一眼,高平看到凤三知轻微摇了摇头。 凤三知道:“既如此,便再有急事亦不便打扰,本君来日再访,告辞。”话落便又旋即化作青鸾鸟,叼着高平一声清鸣便凌空而上,身后一众羽族皆随他而走。 那老蜘蛛嘶哑地高声喊了一声:“恭送羽皇。”便再无多言。 它那十六只细小的黑眼睛望着那些羽族消失在天际才又动了动腿,悄无声息地爬进了它之前出来的树洞,一阵轻微的细响过后,那树洞亦重新隐入那巨大的水杉树中。 被青鸾鸟喙叼着衣领子的高平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勒——十分勒,他在凤三知振翅飞到整个百丈树林子上方的时候试图挣扎,他喉咙发紧双颊通红示弱道:“求羽皇、饶我一命。” 羽皇挺欢快地发出了一声悦耳的鸾鸟啼鸣,和着脚底下那流光溢彩的紫色霞景,真是既赏心悦目,又赏心悦耳。 只是于高平而言,这就是挑衅。 什么都能忍,挑衅不能忍。 高平一怒,腾空反手便揪住凤三知鸟头上的一搓青色翎羽:“你只老鸟,到底是放不放开我!” 俨然一副你再不放开你的鸟嘴,我便扒光你的鸟毛的无赖模样。 凤三知自幼爱美,青鸾毛羽不比凰鸟凤鸟华美,只毛色极好,自深至浅,日光下一如锦缎,他一只爱美的鸟无论如何都是不允许自己的鸟毛被人拔掉。 凤三知哼了一声,又是腾飞了十丈,直叫高平以为要冲入云霄之高,然后在他毫无准备之下,那只蛮不讲理的老鸟应了他的要求,松开了鸟嘴。 高平在半空中仔细又认真地问候了凤三知的父母及两位兄长。 再次摔落到青鸾鸟鸟背上,听着那愉悦至极的悦耳鸣叫,高平把脸埋到了凤三知的鸟毛里。 这爱美骚包的老东西,连这一身鸟毛都是香的。 高平蹭了蹭,然后翻了个身,迎着风,望着湛蓝的天空,只一会儿,自己也笑了。 妖都沼泽绵延三百里,除开三百里的瘴气令人敬畏之外,对于这沼泽,便是自幼在妖都长大的妖怪都不敢轻易踏足。 妖物从来不分忠奸善恶,只常年在沼泽里过活的这些妖物却多是凶恶之辈,更有甚者是曾在九州犯下过百十人命,以凡人眼里极恶的方式修炼的妖物。 高平幼时曾于明堂听众卿谈政,有一傅姓廷尉呈报言:“丽州有大妖,食人三百余,扑杀不及,已叫它逃窜至妖都,想必定然是隐入大沼。” 有妖作乱一州,只隐入大沼,便叫人束手无策。 明堂内愤恨者有,叹息者有,只最后还是只能掩上卷宗,尘封阁楼。 妖都沼泽外笼瘴气,内伏恶妖,除非自幼生长于其中,或本便是九命猫妖,不然有几个人敢轻易踏足内里? 凤三知自来不想进这个肮脏的地方,泥沼里的尸气冲天,只是那人面蜘蛛食尸吞怨,想要找到他们,就得往最脏的地方去。 高平躺在青鸾鸟背上翘着二郎腿感叹:“原以为只消在门口敲敲门,就有五百年的蜘蛛妖乖乖送上门来,怎想那老蜘蛛竟冒着大不违对着你扯出那么个不经推敲的谎来,想来它应是极有难处的,可是你的信又是寄到了它们族长手上——怕是这蜘蛛族里真是出了不小的事情呐。” 高平摸了摸鼻子,哂笑着对底下的青鸾鸟说: “凤三,我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三百里沼泽,三百里毒瘴,百丈榕藤绵延,枝蔓勾结枝蔓,藤蔓缠绕藤蔓,巨大的艳红色花盏怒放着,每一株花盏里俱有一双八脚人面蜘蛛,雄蜘蛛叠着雌蜘蛛,人面交叠人面,只那每一张蜘蛛人面上皆红眸獠牙,本该是交配的姿态,雌雄双蛛却正在互相撕咬对方,直咬的绿色粘液淋漓,而那绿色的蜘蛛血落到了那艳红色的花盏,却叫那花盏红的愈发惑人。 藤蔓成城,藤城无夜,然已开遍血色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