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之夜,明月缓缓步出了轻纱似的薄云,把柔情的光辉洒在了宫苑。清风徐来,花儿颔首,似不胜娇羞,靥上浮现不易觉察的红晕,微微轻颤,暗香浮动。花影婆娑,在地上静静地勾画着斩不断理还乱,片片微热的心曲。
静静的宫苑里想起了柔婉的歌声,相和的是圆润悠扬的笙箫。“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把人带入氤氲的伤感氛围里。短暂的静默之后,是很美的男声,如阳光般朗润,似春风拂过湖面,温和、熨贴、醉人。他说:“太哀婉了,怕这纤弱的弦,承不住这伤感的分量。”如此温情体贴,不知哪位女子这样有福,好生令人羡慕。我禁不住轻叹一声,又摇摇头笑自己胡思乱想。皇上日理万机,宵衣旰食,为国事操劳,一定异常辛苦繁忙。回望承明殿,一片灯火辉煌,上面弥漫着一层奇妙神秘的薄雾。
“嗳——,哪儿的男女如此大胆,敢在宫里幽会?”我惊讶如大梦初醒。于是和从秭归同来的林采大姐拨开花枝张望:魁伟宽厚明朗儒雅气宇轩昂,即使月光朦胧,也难掩那阳刚男子摄魂夺魄的青青光芒。
“是他,是他,”大姐喃喃道“昭君妹妹,他就是我们的皇上啊。”“啊——”我惊得罗扇陡然落地。皇上他往这儿回眸一望,我的心怦然狂跳,脸也倏地红了,嫱儿啊嫱儿,你是个不会掩饰自己的女人,好在花枝掩面,没人看见脸上的红霞。匆忙间低头拉了大姐轻轻溜走。
今天那个叫毛延遂的画匠来为我们画像,管家傅婆婆嘱咐我们送他银两。我只有妈妈给的翡翠镯子,晶莹剔透,闪着温润的光芒,我绝对不会送人的。为什么要送他呢?那是对自己的玷辱,纵然可以换得荣华富贵,也不愿受此屈辱,王嫱岂能堕落到卑劣猥琐的地步。好在他画得很美:明眸皓齿,黑发如云,粉装素裹成一株出水芙蓉。神韵绰约,似比我自己俏丽几分。姐妹们不无艳羡地说:“到底是秭归第一美人,我们看了都嫉妒得眼红,男人看了会不动心?”
御辇重重的声音由远而近,划破了夜的寂静,似乎有融融阳光把夜空照亮。我有些慌乱,整理头发,别好簪子,披一袭薄如蝉翼的红纱,在梳妆台前端详铜镜里那姣好的容颜。近了,近了,可觉出心跳随着车声的逼近乱了节奏,跳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已。都说毛延遂贪,看来也许不尽然,人毕竟是有良知的啊。
近了,近了,可突然没了声息,不知花落谁家,哦,有意思,我笑自己闲得无聊,空忙乱。
太阳落了又升,月亮缺了又圆,在时间的荒崖里独送春秋。诗书礼易,饱读经书,家庭的熏染,与生俱来的秉性,把我塑成了一个淑女。梳妆打扮,照花前后镜,尽管只能面对铜镜顾影自怜。再就是女工,对弈,弹琴。把喜欢的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李延年写的真好,可惜佳人鲜活的时候,不懂得怜惜珍重,佳人飘然而去的时候,才知叹惋痛惜。欲将心事付瑶琴,可知音少,弦断有谁闻?一把琵琶在静默中渐渐尘封。
三宫六院,佳丽如云,我不会抱怨,我不会希求太多。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有今生的擦肩而过,我似乎断绝了所有的俗念,默默守候,只为心中那片圣洁的赤诚而坚守如初。我知道,你就在不远处,我能分享你至高无上的荣耀,沐浴你朗日般的余光。你是谁,似乎已不再重要。于我,也许你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守望膜拜的偶像。遥望那宏伟的宫殿,那辉煌的灯光,能感觉到你大汉王朝九五至尊的威仪,温暖的气息,太平盛世的欢笑。因而感到愉悦、慰藉、心定神怡。这,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的时候,为此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于是佛把我变成了一棵树,站在你日日走过的路边这是前生的宿命,我已知足,别无他求。
四年,整整四年,寒来暑往,暮去朝来,就这样一日日的自我安慰,一日日的虚度华年。
晚上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和心跳。无边的寂寞劈头盖脑袭来,如汹涌的潮水,拍打侵蚀着肌肤与灵魂。漫漫寒夜无法入睡,蜷缩床角,睁着眼听凄厉的朔风,悲怆的鸟鸣,一分分等待黎明的到来。寂寞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伤害,我虚弱至极,身体似乎变得空虚,空虚而至于飘浮,像被风吹起在空中的纸片,飘荡,而不知所止。
寻寻觅觅,母亲给做的白绒兔子成了我救命的稻草,紧紧抱在怀里,让我觉出活着的真实,些许填补胸腔内被掏空般的无以言说的虚空。
我像被弃之荒野的孩子,在茫茫寒夜渴望家的温馨,母爱的怀抱。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汲取生的活力,生命延续的勇气,那怕折去我寿命的三分之二换得一次,也无怨无悔。然而这只能是傻傻的妄想,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遥遥千里,庭院深深,家,只能在梦中。
又是一个黄昏,我要找大姐聊天,打发这冗长的时光。打开门,我禁不住“啊——”了声,心里慌得嗵嗵直跳,浑身颤抖,以至于把大姐吓了一跳。其实,开门我就看清是大姐林采,可还是条件反射地惊叫、心跳、打颤。
也是一个寂静的黄昏,也是这样开门,也是“啊——”地失声大叫,也是心狂跳不已。
都知后宫三千佳丽美艳动人,千娇百媚,可谁知内心的孤独凄凉。
那晚站在门外的是掖庭令史衡之,他心黑,阴险无比,曾无耻索钱,我的耿直使他至今耿耿于怀。他一反常态,从兜里掏出一包鲜艳欲滴的红樱桃,让人哭笑不得。“对不起,我不喜欢,天晚了,您请吧——”我没有让他进门,尽管我知道这人惹不得,掖庭——我们宫女们住的地方——是他的天下。这个胆大狂妄的家伙,你把昭君看成了什么人!我只能为一个人守候,不管是宫里还是乡野,我知道什么是洁身自好,什么是守身如玉。
满面褶皱,银发飘飘的李婆婆带着60年没见君王一面的遗憾走了;东游西荡,嘟嘟囔囔的杜婆婆念叨着“上邪!我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之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坚贞近于痴狂成了活的牌坊。
夜风阵阵,这是多少女人的幽叹?庭院深深,谁能拂去这无边阴霾?掖庭里一张张鲜嫩娇媚脸一天天变得沧桑,如上古风化的石岩,令人敬畏,令人触目惊心。掖庭里多少如花的生命在无望的等待里寂寂老去,芳魂摇摇,不知所归。
如几世几劫的等待,当秋风再度拍打窗棱的时候,昭君累了。二十岁,这最灿烂的青春之花,还能美丽鲜活多久?她们的今天焉知不是自己的明朝?
迷茫的灯光下,一只单薄的幼蛾一头栽在了滋滋作响的灯焰上,噼哩啪啦的爆响。这小东西为了追求一豆光明竟把生死置之度外,我不知该敬服它还是同情。惺惺相惜,我忙取出玉簪拨弄灯芯,试图救出这可怜的生命。
“妹妹,有消息传得很红,说大汉要与匈奴和亲,太后不愿把自己唯一的女儿送到那荒蛮的地方,要选宫女代替。”大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