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人举报
冬天的早晨,路边的梧桐树举着光秃秃的枝丫,地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天气很冷,西北风一阵阵的刮着,冷气直往袖子和衣领里灌。早上在热被窝里多睡了几分钟,来不及在家里吃早饭就去赶厂车,下车后在路边买了一付大饼油条,边吃边走,去东海钢铁总厂后勤服务总公司离岗管理部绿叶区域。进里一看,我的搭档、总公司党办的小张已经到了,正在窗口坐着喝茶。
“还没吃完早饭就来上班了?郭老师辛苦!也难得,喝杯热茶吧!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绿叶区域的中年女主管林玉梅穿着深蓝色西服,笑盈盈的看着我,递上一杯热茶,半真半假的问候。
“现在除了西北风还能有什么风?让人冷的要命!总公司纪委日前接到一封举报信,举报你的同事周诚全。领导让我和小张来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因彼此熟悉,我也不兜圈子,实话实说。小张拿出了黑封面本子和水笔,在一旁记录。
“怪不得一大早我这小庙里来了你们两尊大菩萨。周师傅还会有举报信?别是有人谎报军情吧?”林玉梅对举报信有点半信半疑。但也似乎有些担心,眉头有点微微的皱了起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举报信,抽出信件打开,和林玉梅在一起看起来:
“总公司纪委领导:
我向你们反映几件事,几件让我非常气愤的事。我叫甄石竞,我的孪生兄弟甄石沙原是你们公司的特病职工,曾是你们公司下属离岗管理部绿叶区域的待退休职工。他患精神病多年,退休也已经半年。已经不属于你们的绿叶公司管。但一个月前,他大约是精神病发作,把自己锁在家里,不肯领工资也不肯见人,一定要请你们绿色区域的周诚全师傅上门。周师傅星期天来了一天,做通了我兄弟的工作,将工资交给我兄弟,他也愿意见人了,我很高兴,很感激。但近日发现的几件事,又让我非常烦恼。不知是不是受了你们周师傅的影响,我弟弟半个月前写了一份遗嘱,说是要在死后把他住的三十三平方的房子送给周师傅。我曾几次想把儿子的户口报进去,弟弟一直不肯。今天却要送给不相干的人。我让弟弟别做傻事,他还跟我吵,说我们虽然是双胞胎,却不是兄弟,他和周师傅才是真正的兄弟。说周师傅已经和他喝血酒对天盟誓结为兄弟,就像刘、关、张一样。还说人家小混混欺负他,我不曾帮忙,周师傅却帮他打了一架,小混混再也不敢来欺负,他从此只认这一个兄弟,以后的一切就全靠他了。我弟弟还给周师傅松了一张交通卡,价值一千块钱。
我认为周师傅这样做好像有点过份了。做了好事,却要退休职工将房子给他,还要交通卡;帮退休职工和人家打架;喝血酒拜把子搞江湖义气。我以为这一切是很不应该做的。请你们公司领导了解核实一下,以便解决我的问题和困惑。”
真的会有这样蹊跷的事情吗?职工的家属有困惑,我们领导有困惑。看到这里,林玉梅深深的皱着眉头,右手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西装衣襟,她大概也有很大的困惑吧?
二、关于老周
看到我杯子里的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林玉梅起身给添了一点热茶,热气从杯子里缓缓的冒出来。然后她又在我身边坐下,向我们介绍。这里有四位管理员,一个人被上级机关借去了,日常在这里工作的是三个人。集中服务管理着89位患特殊疾病的职工,为钢铁厂解决后顾之忧,让生产线上的工人能够安心的工作。记得甄石沙7年前来我们这里报到时,是原单位工会主席和作业长一起押送来的,还有他年迈的妈妈。作业长悄悄的说,把石师傅交给绿叶区域管理,以后他的担子可以轻一点了。负责接待的周诚全师傅说是的,你们轻松一点,我们沉重一点,总量依旧平衡。周师傅是党员,38岁,今天一早家访去了,另一位师傅在公司里开会。
周师傅原来是初轧厂的轧钢工人,曾经获得我们东海钢铁总厂的先进工作者称号。总厂的老总多次在表彰会上给他发奖。后来生病了,下岗分流来到这里。他是老工人,工作细,肯帮忙,肯吃亏。比如说,特病职工中秋节前来领月饼券,月饼券背面写着各个商店的地址,字写的很小,看不大清楚。周师傅就用荧光笔将职工住地附近的商店标注出来,方便他们就近购买。职工退休了,我们发一张提示单,提示他们去退管会报到的时间和地点,提醒一些其他事项。周师傅也用荧光笔把要紧处标注出来,提醒他们不要搞错。他很热心,肯帮忙。身边的管理员有事情,他热心相助;离岗职工有事情,他也热心相助。特病职工甄石沙以前在我们这里,周师傅联系了多年年,每月一次到江东给他送工资;甄石沙也只认周师傅,连他的亲兄弟都不认。退休后他离开这里,照理说和我们没关系了,但一个月前他犯病了,家人搞不定,里弄里搞不定,领导又指定要我们周师傅去;平时工作忙没有空,周师傅就牺牲了一个星期天,赶去把事情搞定了,病人的情绪稳定了下来。真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灵光极了!周师傅平时肯吃亏,不计得失。两年前我们这里离岗人员大调动,要整理许多资料,还要处理许多杂事。我实在是应付不过来,一个月里,周师傅每个星期都陪我加班,一直到把事情处理妥当。
送房子的事情我没听说过,送交通卡的事情,估计也不会。半个月前,有一位职工家属送来1500元,说是你们几位管理员很辛苦,意思一下。钱交给周师傅,他不收;给我,我也不收。这是不允许的。职工家属把钱丢在办公桌上,人飞一样的走了。周师傅和我就立即去家访,把钱还给他。如果有人说周师傅要人家钱,要人家房子,我是肯定不会相信的。这不是他的人品,不可能!
林玉梅挥着手,有些激动的谈着;小张认真的记着。我听了也有一点激动:特病职工为什么这样信服管理员周师傅?为什么想把自己的房子给他?他又为什么同人家打架的?有理可以说理,也可以向有关部门反映,依法处理事情,为什么非要打架不可?看来这个人身上存有不少哑谜。
“周师傅今天什么时候回来?”我侧过头来问林玉梅。
“中午吃饭时肯定在的,你们就在食堂里谈谈吧!下午他也是家访,帮困送温暖,已经约好了。”
三、食堂求证
午饭时的食堂,人很拥挤,几个买小锅菜的窗口密密的排着长队;大多数餐桌前坐满了就餐者。我和周师傅图方便,各自买了一碗面,找了一个稍稍空一点的角落坐下,边吃边聊。周师傅人长得不太高,但很结实,身板厚厚的,头上头发茂密。小张没工夫吃饭,在一旁忙着记笔记。问了几句今天天气之类以后,我很快切入正题。
“有人反映说,甄石沙师傅最近立了遗嘱,表示死后要把房子送给你,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我两眼盯着他问道。
“会有这样的好事情?我没听说过。不过如果真的有我也不回要的,我们从小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吧?”他微微的笑一笑,话语间似乎有点调侃的意味。
“据说你曾和甄师傅一起喝血酒,做结拜兄弟。这样做你看是不是不太妥当?况且你是党员。还有,你帮甄师傅和人家打架,更是做的好像有点过份了。”
“这两件事我也觉得不太妥当。但也有一些特殊的原因,事情在两难之间,我是勉为其难。”于是他讲起这些事。
年前的冬天,一直和甄师傅住在一起的妈妈突然去世。他是孝子,很伤心,饭也不吃,只喝酒。整天对着妈妈的遗像流泪,说是要随妈妈一起去。人瘦得很厉害。他哥哥却不适时宜的提出,要把儿子的户口迁到他这里。让他更加不高兴,兄弟两吵了一架,他就不要哥哥来,门关得死死的。领导让我去劝劝他。我劝他三点,一是要吃饭,二是要看病,三是要同兄弟和好,和别人接触。见他病的厉害,我拦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仔细检查身体。拍片之后,医生说是原位肝癌,除了要及时治疗,还要戒酒。甄石沙是几十年的老酒鬼,特别喜欢白酒,那里戒得掉!自己唯一的同胞兄弟也不常来,甄师傅说自己等于没有兄弟。母亲走了,实在是寂寞。我是长久做离岗职工管理工作的,对有疏离倾向的人,讲究投入情感,讲究贴上去。我说,你有两个兄弟,一个是同胞兄弟,另一个兄弟就是我,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他晚上睡不着,十点多了还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小时。弄得我和家人都没法睡觉。身旁的妻子很恼火:有什么大事白天不讲,非要半夜里讲?我只好安慰妻子,这是一个精神病人,又是肝癌患者,母亲刚去世,满腹的苦恼没地方说。妻子也叹气,唉,真是苦命!又加一句,你常年和精神病人苦混,早晚也会得精神病。
有一天我去看望石师傅,他高兴的问我,是不是真的愿做他的兄弟?我回答当然愿意。他说,那我们就做一个仪式,喝血酒。他点了三柱香,用针刺破手指,血滴在酒杯中。要我照样做。
“这样做不大好吧?”我考虑自己是共产党员,搞结拜兄弟好像不太合适,当时有点犹豫。
“有什么不好?红军长征途中,刘伯承和小叶丹歃血为盟结成兄弟,没人说不好。我们也可以学一学。除非你看不起我!”
见他已经把话说绝了,我没法再讲什么,只得照他的样子做了。跪在地上起誓:以后两个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年长,为哥哥;我年轻,为弟弟。作为一位合格的离岗管理员,郭老师,如果你当时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周师傅说到这里,抬起头来,两眼直勾勾的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如果当时在现场会怎么做?拒绝盟誓吗,以前的一切努力将全部作废,从此别在指望打通病人的心灵之门;接受盟誓愿意死心的做兄弟,从此很自然的和病人心灵相通,但这种做法又似乎显得不太恰当,有点别扭,江湖气息太重。
“啊呀!时间要来不及了。打架的事回头再说吧。人家等着,我先走了。等有空马上给你打电话。”因工作在身,周师傅举起右手置于脑边做个敬礼的样子,笑一笑匆匆走了。我皱起眉头认真的想了想,如果我当时处于他的位置,大约也会在香案前同绝望的病人歃血为盟的吧?不然又如何理解兄弟这两个字?如何顺利的做劝导工作?
四、因何打架?
一晃,已经是四点半了,我收拾了桌上的物品准备下班。关了电脑,关了灯,刚要关门,忽然听到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了。“也真会挑时候!”小张小声的嘀咕道。原来是周诚全来的电话,说他马上过来继续谈,说心里憋得难受,问今天能不能晚一点回家,陪他聊聊。这个周师傅,真是个急性子,遇到事情不愿过夜。征求了小张的意见,我们约定十分钟后,在马路对面的未名咖啡馆见。
因时间尚早,咖啡馆里人不多。我们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看窗外路人冬日急急回家的脚步,看咖啡杯里袅袅腾起的热气,弥漫着浓浓的香味。“打架的事其实也是被逼无奈,现在谁还会愿意去和人家打架?”周师傅轻轻的摇着头,有点无奈的说。
甄石沙的母亲去世后,认了我这个兄弟,他肯吃饭了,按时吃药,也大大减少了喝白酒。但没完全戒掉,原先每天喝一斤,后来喝二两到三两。他说不喝实在是受不了,白酒最好喝,其他酒太淡了,没味道。春日的一天,我到江东探望病人,顺便去看看老哥甄石沙,午饭时,两人一起到一家北方水饺店吃饺子。大个子老板胸前围着小小的白围兜,正用大手一张张的擀饺子皮现做。饺子很快的上来,味道不错,一会儿功夫就吃完了。想不到吃饺子吃出了事情。旁边桌子上的三个年轻人,一个黑胖子,一个高个子,另一个很瘦。都是三十几岁。他们吃完了饺子正准备离开,回头看到甄石沙,不走了,问他要二百五十元钱,说是打麻将欠的。甄石沙不肯给,说他们三个人联手做假骗他,被发觉了。还没问他们讨前几天被骗的九百元,已经很够朋友了,想不到诈骗者还好意思来向他要二百五。今天要是给了他们二百五,自己岂不真的成了“二百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