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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土为安(1 / 2)

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  0

0,在高等数学里是无限。在方家眼里“无限”实际上便是“空”在本文作者眼里,0,一个符号。大写为零,无,没有了。小写则可以成为标点符号中的一个句号,表示完结的意思,一切到此为止,结束了。

从哲学的角度分析,人也是一个符号。严格起来则应称之为“符号的动物”这是哲学家的繁琐之论。人,从生到死,不就是一个从0到0的循环过程吗。

简简单单,人,一个符号而已。

但是,这个符号认真说起来认真写起来却不是那么轻松和简单了。

我爷爷从0开始,跌打滚爬了八十四个春秋后,终于在农历癸酉年二月初二这天晚上,又复归到0,为自己的生命划上了句号。

我爷爷不懂“人是一个符号”这种道理,但是他却把自己的一生弄得特别复杂,哪怕在一切都已成定局,按照“从0到0”的游戏规则,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命划句号的时候,他都依然是那种不屈不挠心犹不甘的神情,把那个句号划得既无可奈何又怨气冲天。

“日你个娘!要是早二十年——;要是一切允许重新来过——”

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这是他晚年的人生宣言。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这就是我爷爷。永远都心高气傲。永远都争强好胜。

他是确实有过值得夸耀的、辉煌的“从前”的。如果他在一九四九年的那个春天里,不是自己拽断命运的链条;或者反过来说,如果命运的“咽喉”真能被人“扼住”(或曰“掌握”),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操纵自己的人生进程的话,那他后来的一切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但是问题在于,命运就是命运。它对“如果”并不感兴趣。它讨厌“如果”它喜欢的只是乖巧、依顺和服从。我爷爷自行其道,明目张胆地跟它大唱反调,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他操劳忙碌了一辈子,简直真正堪称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但是他最终却几乎一无所获(有)。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凭他的实力和能力肯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对此他心里当然不服。所以,他才始终喋喋不休地怨天尤人:“日你个娘——”

与其说这是一种自怜自叹式的夸耀和沉缅,不如说是一种谶语式的生命总结。

我的老家位于江苏常州市的北郊。它的北面是千年长流的浩翰长江,西面和南面是京杭大运河和太湖,还有一条直接从我的家乡流过的通江河。这里是闻名的江南鱼米之乡。这里的水系很发达。这里的土地很肥沃。对于这里的农民来说,拥有了土地,就等于拥有了一切。千百年来,无论是已经拥有土地的人还是一无所有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成了土地的守望者,都对土地感恩戴德顶礼膜拜。拥有者还想拥有更多的。一无所有者则千方百计地、有时甚至是渴血泣泪地希望通过自己赎罪式的劳动来换取那份应有的属于。他们在租赁的土地上,不吝血汗地耕耘着自己的祈盼和梦想,他们用自以为精明的脑袋预算着实现那个梦想所需花费的代价和时间。然而,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千百年下来,他们终于发现,这实在是一个难圆的梦。于是,他们开始思索、觉醒和反叛,尽管很盲目,很被动,但毕竟是一种进步的萌动。

我们那个村叫方家圹。顾名思义,这个叫方家圹的村子里,所住的绝大多数是方姓人家。我家是个外来户。我的曾祖父把家落置在方家圹后,便像完成了他这辈子最后的责任和义务,撇下他的两儿一女撒手西归去了。在兄妹仨中,我爷爷排行老二,叫谢忠宜(在常州方言里,宜和二同音)。大爷爷叫谢忠大。我爷爷生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血气方刚。他生性暴燥,说话行事风风火火,敢作敢为。大爷爷虽也生得体魄强壮,性情脾气却显得不温不火,慢条斯理。按常理讲,我爷爷应该更具叛逆精神,更不满足于现状,更富于反抗性。但事实恰恰相反,最先冲破樊篱,冲破传统思想禁锢和束缚的,偏偏是说话行事处处谨小慎微的大爷爷。这并不奇怪。对于一个赤贫的外来户来说,贫困和歧视的双重压迫,本身就象一柄双刃剑,一旦明白了这种生存条件的恶劣艰险,大爷爷他于是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们家最早的觉醒者和叛逆者,直至最后成为真正的职业革命家。我爷爷后来虽然也跨出了这决定性的一步,但其行为动机却带有极大的盲目性,并不是一种自觉行为。换言之,他纯粹是受那个“理想”目的的蛊惑,他是为“圆”那个梦才盲目上阵的。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没有成为一个职业革命家,特别是当一九四九年的那个春天,既光辉灿烂又惊心动魄地向他迎面扑来的时候,他能够毫不为之所动的根本原因。

当我今天试图来复原我爷爷“从0到0”的丰富复杂、并且极富传奇色彩的、可歌可泣的人生全过程的时候,我仍然感到很难准确把握他的这种矛盾性格,我只能简单地把他的这种行为界定为“是一种深深的不解的土地情结”不管这种界定是否合理正确,还是流于草率简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爷爷是最优秀的种田佬,这在我的家乡是有口皆碑的。明白这一点很重要,这有助于我们能够充分设身处地地去理解他为什么常常对于命定的结局抱怨不休,并从而更进一步认识到他的这种人生悲剧的必然性。

“日你个娘!要是早二十年——;要是一切允许重新来过——”

最早听到达这份谶语式的人生宣言,是在我8岁那年。那天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个刻骨铭心的时刻。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事发的前一天,我还随着我们小学的全体同学,在教师的带领下,一起排着队,扛着红旗、花圈和万年青树苗,去为我大爷爷扫墓,并将那标志着“永远继承革命先烈光荣传统”的万年青树苗,恭恭敬敬地栽在我大爷爷的墓前。然而仅仅一夜之隔,所有的一切就突然被颠倒了过来。那情景实在是触目惊心,残暴之极。

几个年轻的造反派,在一个姓钱的家伙的带领下,挥舞着铁锹和丁字镐,杀气腾腾地直奔大爷爷的墓地。他们先将昨天摆放在墓地四周的花圈挽联统统捣烂踩碎,接着把刻着大爷爷名字的墓碑掀掉,用丁字镐狠狠地将它砸烂砸碎。另外几个人则在一边掘地挖坟,砸开棺材,然后跳下去,将大爷爷的遗骨统统拣起来,放进事前准备好的一只口袋里,完成这一切之后,这些中国的“党卫队”们,高唱凯歌,耀武扬威地来到我们小学操场上,将大爷爷和另外一个烈士的遗骨,一起架到事准备好的一堆黄豆秸之类的干柴上,只听那姓钱的一声令下,站在旁边待命的“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党卫队”成员,立刻便点燃柴堆,熊熊烈焰顿时冲天而起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爷爷昨天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墓地,作为革命先烈,默默地接受我和我的全体同学的悼念和祭奠,今天怎么就突然变成“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叛徒”了呢?8岁的我,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和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那一刻,我以我8岁的人生经验和判断标准,悄声问站在我身旁的爷爷:

“大爷爷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爷爷那时惊魂甫定,脸上飘荡着少有的轻蔑和冷峻,他神定自若地告诉我说:“你大爷爷死在国民党手里,是我和你姑公亲自去收尸装殓,这还能假的了!再说,我日他姓钱的祖宗八代!那会儿这王八蛋刚穿开档裤,他凭什么认定你大爷爷他们是叛徒?你等着看好了,这王八蛋将来不得好死。”

多年后爷爷的这个咒语果然被应验。但在当时情况下,这个咒语就太苍白无力了。那个姓钱的远远瞥见我爷爷嘴巴叨咕着什么,于是就迈着方步踱了过来,他挑衅性地拨弄着一根根指关节,象猫面对已经无路可逃的耗子似的,淫威的目光在我爷爷脸上肆无忌惮地来回扫动着,窥视着,等待着,只要这个猎物稍有动静,它就会立刻喵呜一声怪叫,扑上去一把抓住,然后开始一点一点消受成功的喜悦。

搁在以往,我爷爷那一点就着的爆竹脾气,这种情况他肯定会勃然发作的,但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他这时候竟出奇的冷静,脸上始终飘荡着轻蔑和不屑,对那个张牙舞爪的妖魔采取一种视而不见的姿态。两个人就这样对峙较量着,不久之后,那姓钱的失去了耐心,他指着我爷爷的鼻子恶狠狠地威胁道:“告诉你个老棺材(老家伙)别太猖狂,只要我们一旦抓住了你在旧社会背枪杆子当土匪的证据,我们决不会轻饶了你,哼!——”

姓钱的留下一声长长的“哼”后转身扬长而去,我爷爷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冲着姓钱的破口大骂起来:

“我日你家姓钱的十八代祖宗!老子一生行得正,站得直,——”

老实说,我爷爷当时的行为是完全称得上英雄无畏了。但是8岁的我却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应有的惊讶或者敬佩。这当然不是因为8岁之前的我,对爷爷还几乎一无所知的缘故,而是姓钱的那番话——在那个特殊年代——它是足以让一个毛主席的红小兵立即提高革命警惕性:难道爷爷他竟然也是?这种怀疑很顺理成章。一个8岁的革命小将是极易流露这种怀疑的。我爷爷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心情复杂地为我打开了他的记忆之门。

01

我爷爷迈出最初那一步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搞错了的感觉。事前得知,拜见坛主(也叫老头子)那天,得挑上一石大米作为晋见之礼。不是说好的吗,这是穷帮穷的组织,怎么还没参加进去,反倒先要上贡一石白哗哗的大米?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大丈夫处世立身以信以诚为本。只能豁出去了。

我爷爷最初参加的组织,是在常州、江阴和武进地区已经非常盛行的“大刀会”这是一支民间自发组织的武装办量。他们的行动宗旨是“杀富济贫,除暴安良”其成员都是地方上的青壮年。除了按规矩定期(或不定期)集中举事外,平常基本上还是各自为营,种租田的,做小本买卖的,给人扛长工打短工的,等等等等。这些人平常都分散在四邻八村,倘若遇有行动,坛主就立刻派人敲起约定的锣号,很快的,这村传那村,所有的大刀会成员,只要一听到这种集合信号,就会迅速赶到指定地点去集结待命,完成使命。

“八一三”上海沦陷以后,日本人像蝗虫一样,迅速在苏南一带蔓延开来。在国土沦丧,山河破碎这种国难当头的情况下,为了动员一切抗日力量共御外侮,新四军的陈毅军长,于1942年春季的某一天,亲自赶赴江阴县的前立山,接见了这支大刀会地方武装的首领陈寿根。最后达成的协议是,陈寿根答应易帜抗日,但不同意新四军收编;新四军方面可以派员协助他们进行抗日活动,但不准干预他们的内部事务。

就这样,我爷爷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转折。

自从易帜抗日后,他们的活动内容和范围,也紧跟着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过去他们主要是防盗防匪,打“土围子”铲除地方上的恶势力。从那以后,他们不仅经常协助抗日民主政府惩治汉奸和特务,配合新四军开展反“清乡”反“扫荡”斗争,同时还经常派人到敌占区去散发传单,张贴标语,向日伪军展开强大的宣传攻势,以充分显示我人民群众抗日力量的强大威力。提起这一点,我爷爷便绕有兴味地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天夜里,更夫刚打一更的时候,他和同村的陆培华已经把所有该贴的抗日标语都贴了出去。在北直街碰头后,陆培华流露出大功告成的喜悦,轻声道,撤吧。我爷爷摇摇头,说现在就撤,回去怎么交差?陆培华听了倒抽一口凉气。陆培华说谢忠宜你发痴啊,把标语贴到东洋人的碉堡上,那是等于去摸老虎屁股啊,你你你陆培华紧张得说不下去了。

几十年后旧事重提,陆培华仍然谈虎色变心有余悸。陆培华说,其实老头子当时分派任务时,只说了句你们最好能把标语贴到东洋人的碉堡上,并没有下死命令,也就是说,能贴上是最好,实在贴不上去,也就不必勉强。谁知遇上你这个疯子,非钉是钉铆是铆的较真。说实话,陆培华当时是真想打退堂鼓的,但终究因为两个人是真正的患难之交,他谢忠宜能不怕死,陆培华自然也不是胆小鬼。

就这样,两人受同一个朴素愿望的驱动,别无选择地用自己的一腔赤诚去向死亡进行挑战,用自己的生命的铧犁去划出一份惊心动魄的美丽和辉煌。

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很快来到东洋人的岗楼前埋伏下来。周围的一切静悄悄的。毕竟是第一次单独跟东洋人打交道,毕竟是第一次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这一切实在是非同小可非同儿戏。两人一边按捺着怦怦狂跳的心情,一边相互不停地叮咛。经过一段时间的认真观察后,面前的情况已经基本明白了,炮楼上的探照灯虽然打的是交叉光柱,但是在这两道光柱交叉之前,却留有十几秒钟的“死角”如果能充分利用好这种空隙,采取兔子蹭坑式的方法跳跃前进,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最终接近目标,然而这仅仅只是第一步,还有一个最关键也是最辣手的难点,那就是门前那个游动的哨兵该怎么对付?整个行动过程是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出的,否则就只有玩完儿了。

到底如何行动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呢?两人都感到一筹莫展。

后来陆培华提出一个方案,由他去引开哨兵,我爷爷从一旁插上去,贴上标语后立即撤退。我爷爷听了沉吟不语。应该说,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只要能把哨兵引开,也就一切万事大吉了。可是万一不行呢?我爷爷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陆培华说这好办,我现在就从左侧摸过去试一次,要是行,咱们就这么干,要是不行,到时再另想别的办法。我爷爷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陆培华很快运动到离哨兵左侧十几米外的草丛中,当那边传来清脆的蛐蛐叫声时,我爷爷在这边屏息静气,严阵以待,一俟陆培华的计谋成功,他就立刻出击。可是,不管那蛐蛐叫得怎样动听诱人,那哨兵却根本毫不为之所动。

这该死的小东洋!重新回到我爷爷身边的陆培华有些忿忿然,但又无奈其何。这时候远处已经传来打三更的更鼓声了。两人还是急得猫抓似的束手无策。我爷爷抬头看看天色,突然拔出短刀,低声对陆培华说,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摸过去捅掉他算了。陆培华稍稍犹豫后,随即表示就这么办,豁出去了。

那一刻,两人互道过珍重,就毫不犹豫地迅速分左右两冀,向那个游动哨兵扑了上去。

接下来的那一幕真正惊心动魄,仿佛有如神助似的,两人的动作是那样协调一致,那样的机警、灵活、快捷和准确。整个行动过程进行得快速及时,干脆利索,以至当他们完成任务安全撤出来之后,反倒相顾失色:刚才的那一切是真的吗?

几十年以后,我爷爷在叙述这段战斗经历的时候,依然充满豪情,如数家珍。然而8岁的我,在为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深深着迷的同时,却怎么也无法把当初的那个孤胆英雄,与眼前的这位普通农民联系到一起。

这种功利而又俗气的想法对我爷爷显然很不公平,但是现实有时候却往往比人的想象更残酷。如果一九三七年之前的历史可以忽略不计,那么从那以后到一九四九年这十多年里,我爷爷为抗日,为打败蒋介石国民党,真正是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是个真正名符其实的革命有功之臣。然而现实有时候竟是这样尴尬和荒谬,对于像我爷爷这样的革命者,我们的历史册页中居然是一片空白,以至于一九六八年造反派都因为查无实据,而眼睁睁地望着我爷爷成为“漏网之鱼”而“逍遥‘法’外”

幸耶?不幸耶?

其实,当我们今天来重新面对历史,面对我爷爷的时候,这一切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们现在所关心的是,在人类战争史上,我们似乎很难找到第二支这样的游击队伍:她有正式的旗号,有很强的目的性,但她却化整为零,就像影子一样,聚则成形,散则成气:集中起来拿起武器,她有很强的战斗力;分散开来,她是一团空气、一团雾。宣布抗日之前,上至国民党江苏省省长韩德勤、国民党第三战区江南挺进军独立支队司令蔡润祺,下至县自卫团团长张少华,都几次三番派人来找过她,他们许以高官厚禄,希望收编她,希望她为“党国”效力。她不买这个帐。她特立独行。新四军的陈毅军长找到她,对她晓以民族大义,希望她共赴国难。她同意了。她从此把矛头直指东洋鬼子,不仅有力地牵制了敌人,同时也挫败了日伪政权妄图在常州、武进和江阴地区推行“靖远”“共荣”政策的罪恶阴谋。应该说,为抗日救亡,她是功勋卓著,苍天可鉴的。但是,历史也有它的尴尬和遗憾,当她的首领陈寿根最后被张少华骗到苏北的靖江杀害后,她——这支曾经显赫一时的游击队伍,从此也就消失,并且最终被历史所遗忘。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我们的历史可以将一支游击队伍“遗忘”却没有忘记将革命烈士的谥号追加给这支队伍的领头人,是我们的历史太粗心大意,还是太会开玩笑,抑或是太过吝啬?

这个问题恐怕最终还是得由历史来回答了。

这支队伍确实像影子一样,永远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但她偏偏又是无处不见,无处不在,无处没有,特别是在每个关键时刻,她总是以其机动灵活、神出鬼没的战斗特性,仿佛黑暗中突然伸出来的一只巨掌,常常打得敌人焦头烂额,却又防不胜防。打个形象但不太雅观的比方,这简直就是一支“跳蚤”部队。驻守常州的日军司令对此恨得咬牙切齿,赌神罚咒地发誓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拔掉这根“钉子”在付出了一次又一次沉重代价后,他们终于找到了这样一次机会。

我爷爷在回顾这段经历时,以少有的乐观姿态,轻松地说,就像水中行船,有顺水顺风的时候,当然也难免会碰到逆风逆水的麻烦。

事情发生在那次通江河伏击战。

事前得到的情报是,东洋人要在当夜向三河口据点运送一批粮食和武器给养。由于以前陆路运送常遭到游击队的伏击,所以东洋人这次决定绕道走水路。老头子陈寿根说明了这个情况后,照例大手一挥,照例用常州官骂“日你个娘”先做铺垫,想想似乎还不够解气,接着又骂了句“日他东洋人的祖宗八代!”这才口气傲慢地宣布:“只要是在咱们这块地盘上,就没有他小东洋屙屎拉尿的份!”

夜幕一拉开,全体队员就跟随他们老头子来到了通江河。在一段河道狭窄处,他们迅速兵分两路,一路留在河岸这边,另一路渡河过去埋伏在对岸,形成一个大钳子状,只等小东洋一来,就可以将它紧紧夹住,聚而歼之。

夜静悄悄的,深秋的夜空,廓远而深邃。稀稀落落的冷星仿佛是一种刻意的点缀。空气中涌动着残留的稻谷清香,芬芳扑鼻,令人深深陶醉,又令人感伤不已。那是因为年复一年的播种和收割。留下的总是汗水和叹息,希望和失望交织的缘故。上弦月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半夜过去了。河面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条通江河,北接长江,南连太湖,是苏南平原上的一条重要水利枢纽。那端急的水流,打着一个个飞旋,呼啸着卷动向前。那一钩弯月斜斜地坠落下来,河面便顿时流动成一幅波光鳞鳞的水墨画了。

夜依然静静悄悄。

陆培华打着哈欠问我爷爷,狗日的东洋赤佬是不是困扁了头,忘了开船?我爷爷也是哈欠连天。我爷爷说也许他们未卜先知,知道我们今天在这里等着揍他们,所以他们就只好当缩头乌龟了,崔全你说是不是?

邻村的崔全是个小诸葛,念过几年私塾,什么事到他嘴里,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待人接物也是规矩方圆,一板一眼的。在百十号人的队伍里,我爷爷除了服老头子,剩下来的人就是崔全了。

崔全沉吟道,我觉得今天的情形有点不大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对头,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大家还是多留心一点为好。

崔全一语成谶。接下来发生的情况变得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时间已经接近黎明,新四军特派员于群先生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得出的结论是,敌人到现在还没有出动,其中必有蹊跷。他恳切地希望陈队长赶快下令撤退,放弃这次战斗。但是陈寿根却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回答了个不字。东方天际开始泛出鱼肚白的时候,于群再次恳切苦劝陈寿根下达撤退命令。我爷爷和崔全几个平常深得老头子宠信的手下,也过去斗胆相劝和恳求,就在陈寿根迟迟疑疑地准备下令撤退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达轰鸣声。刚刚还处于尴尬两难境地的陈寿根,一下子变得像个好斗的公鸡,他血脉贲张,精神抖擞地下令:“大家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望着越来越明亮的天色,于群痛心疾首地作最后的努力,他一改平常和颜悦色的面孔,严肃而又大声地叫道:“这是战争!不是儿戏!我们现在面对的是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强盗——”

陈寿根眉头直皱。他挥手打断于群的话头。他拍拍腰间斜挂的匣子枪。他说这支队伍谁说了算?是你,还是我?你想临战扰乱军心是不是?我们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我希望我们能一直保持这种关系。你是个聪明人,你一定能听懂我这话是什么意思的,对不对?话说到这份上,于群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事情就这样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最先开过来的确实是一艘运输船。然而刚交上火不久,就见后面紧跟着开来了好几艘满载日伪军的小舰艇。到这时候,形势就变得急转直下了。事情很明显,再接着往下打,无异于以卵击石,最后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唯一的办法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了。但是,东洋鬼子就在咫尺之遥,并且他们是有备而来,换句话说,这次跟以往不同,以往也曾多次出现过这种狭路相逢的局面,可是每次都是有惊无险,都能轻松化解。为什么?很简单,只要将手中的武器掩藏起来,他们就很快变成一团空气,一团雾了。张三是种田的,李四是木匠,王五是打铁的,赵六是做小本买卖的。太君要是不信,尽可以请保长甲长出来作证,都是本乡本土的,谁也瞒不了谁。“太君”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当然要叫保长甲长出来一个个验明正身。口音、衣着、肤色、言谈举止、家住哪村、从事何种营生,一一盘问下来,毫无破绽,毫无纰漏,怎么看都是既倒霉又窝囊的当地农民。面对这种铁板钉钉的事实“太君”有什么办法?只有解恨地骂声“八格牙鲁”走人。

这次不同了,前脚跟后脚的,长枪短枪几十枝,只要被小东洋抓住,那就只有死路一条。队伍撤到茅家村时,新四军特派员于群提出一个建议:放下全部武器弹药,派一个熟悉茅家村情况的人留下来处理善后工作,其余人员迅速分散撤离。情况紧急,陈寿根几乎不假思索地采纳了这个建议。

派谁留下来呢?这个人不仅必须是熟悉茅家村情况的,同时还应该是个忠诚可靠,有胆有谋的。陈寿根脑子转了一圈,最后转到了我爷爷身上。他把我爷爷叫过去,神情庄重地说:“你留下来怎么样?”

我爷爷点点头说没问题。

陈寿根松了口气,说:“那就这样了。”

我爷爷说你们放心走吧。

全体队员就这样迅速撤离了。现在,就剩下我爷爷和一堆枪枝弹药了。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我爷爷才仿佛突然明白,这一切实在太玄乎太可怕了。眼看着东洋人马上就要进村,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将这些东西掩埋好,真是谈何容易啊!到底该怎么办呢?掘坑深埋吧,时间根本来不及,就算能来得及,让东洋人掘地三尺一挖,也给挖出来了。藏到哪个人家去吧,也不是办法,那是很容易让东洋人搜出来的。这也不是,那也不行,究竟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就这样连人带枪一块玩完吧?

村外已经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零星的枪声了。村子里更是一片鸡飞狗跳的狼狈景象。最后一批跑反的村民都携家带口地逃走了。这时候我爷爷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全身上下直冒冷汗。究竟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绞尽了脑汁,挖空了心思,却依然不知该怎么办。日他娘个八代祖宗,早晓得会是这样艰难,刚才还不如叫老头子一枪蹦掉算了。老子死掉不足惜,这几十杆枪,可是老头子的心肝宝贝啊?完了,老子今天坍台算是坍到家了

把责任和荣誉看得比生命更宝贵的我爷爷,这时候感到了深深的绝望,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他几乎感到只有死路一条了。然而就是在这时候,他脑子里倏忽想起了一个地方,这就是茅十发家后门外的那口大鱼圹。一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被疏忽被忘记,我爷爷顿时像被突然充足气的皮球那样蹦了起来。他几乎就像拎几只小鸡一样,两手拎起两捆沉甸甸的枪枝弹药,箭一般扑向目的地。来到鱼圹边,顾不上喘口气,迅速将手中的心肝宝贝一一扔进水里,望着水面绽开的花朵渐渐平复下来后,这才皇天厚土地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虚脱般的疲惫乏力。东洋人已经进村,茅十发家的前门已经响起一片叽哩哇啦的东洋鸟语。好险,只要迟一步,今天的后果就不堪设想,谢天谢地,总算皇天保佑我现在,这些吃饭家伙都安顿好了,接下来该考虑如何安顿自己了。此刻再找地方躲藏是不可能的,白白等着送死又不甘心。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猛地发现圹埂边那些伸出来的树根树茬,不由心里一动,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东洋人再聪明,也不可能想到那下面会藏着一个大活人的。快,趁东洋人还没有发现自己,赶紧下去躲起来

02

人生在面对许多“如果”的选择的时候,其实是很难判定对错的。因为这个“如果”本身就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带有太多偶然性质的非常态关系。如果——如何如何,就会——如何如何。这跟命运扔骰子实在没有太大区别。

当一九四九年的那个春天轰轰烈烈地扑面而来的时候,时任区委书记的崔全,风尘仆仆地赶到我家。他对我爷爷开门见山地宣布来意,他是奉县委书记于群的指示,来动员说服我爷爷继续为革命作贡献的,说白了,就是让我爷爷出来担任新政府成立后的第一任乡长。我爷爷听明来意后,朝崔全笑着摇摇头。他拒绝接受这一安排的理由,既简单又有点不同凡响。他说我一不是党的人,二没有文化,三没有能力,生来就是扛锄头在土里刨食的命。他接着又说,崔全你又不是不知道,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过去咱们东奔西颠,拚拚杀杀,成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闹革命,还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这个梦终于实现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好好圆圆这个梦呢?

我爷爷说出了一个简单而又朴素的愿望。但是惟其因为太朴素太简单,所以它反而像最深奥最艰涩的真理一样,让人难以理解和接受。崔全当时表现出来的神情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他用一种非常迷惘非常困惑的表情,久久地打量和审视着我爷爷。崔全说我真弄不懂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如此执迷不悟?崔全说这话的时候,照例掏出他的旱烟袋,把烟丝装进烟斗,然后便开始“呼嗒呼嗒”地吹引火纸。当引火纸吹燃后,崔全却一反常态地就那么用手举着,并不立即去引燃烟斗里的烟丝,而是全神贯注地望着火苗在空气中闪烁跳跃的景象。崔全的这个动作有点意味深长。然而我爷爷却对此无动于衷。连续两天两夜马拉松式的“谈话”实在使他苦不堪言。一个是坚定信念不动摇,一个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就这么跟拉锯似的,一个回合接一个回合地缠磨着,始终没有结果。我爷爷被缠磨得精疲力尽瞌睡连天,崔全虽然也显出疲惫之态,但他却借助烟斗不断地鼓舞着自己的“斗志”始终对我爷爷不依不饶。我爷爷实在支撑不住,双手抱拳说:“你老兄饶饶我好吗?”

崔全发现自己刚才的动作毫无收效,只得引燃了烟丝,一口一口有滋有味地吸起来。他边吸边道:“我饶你,于书记可不会饶我。”

崔全不紧不慢地吸完一斗后,跷起脚,把烟斗磕空,然后重新开始刚才那套动作。崔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副耐心细致认真专注不厌其烦的姿态。我爷爷被他搞得哭笑不得。我爷爷说崔全你这又是何必呢?三条腿的蛤蟆难找,找个两条腿的人来当这个乡长,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再说了,这个官谁当还不都一样?

崔全立刻严肃地指出:这怎么能一样?江山是你我这些革命同志出生入死打下来的,这个权力我们不掌握让谁来掌握?让国民党反动派?让那些没有为革命出过力的人?说什么能力不能力的,谁一生下来就会当官的呀?不都是边干边学,在工作实践中不断摸索不断进步的么。你说你不是党的人,你说你没有文化,所有这些于书记都考虑过了,他指示,第一,让你立刻入党;第二,破例给你配专职秘书,如果你觉得一个不行,就配两个。这是于书记的原话,不信你可以去问于书记。

我爷爷说,你说的我都信,我实在太困太困了,你就高抬贵手,让我打个瞌充吧。

崔全说,你困我就不困吗?我这也是叫没办法。临来前,于书记给我下了死命令,什么时候说动了你,我什么时候回去交差。

崔全说完这话以后,又一如既往地装烟丝,吹引火纸,吸烟斗。崔全每次“呼嗒呼嗒”地吹引火纸的时候,总是那么意味深长,总是希望像吹燃那卷引火纸一样,能够同时将我爷爷以往那种说风就是雨的激情最终煽动起来。可是这一次,他的所有努力都落空了。

第三天晚上,崔全突然板起面孔,用一种极不友好的态度冷冷发问:“谢忠宜你今天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嫌乡长这个官太小了?是不是觉得今后在我崔全之下太委屈了?要是真是这个意思呢,我这就回去请求于书记,让他考虑重新给你安排一个你乐于接受的职务。”

我爷爷听了这话,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我爷爷说算了吧崔全,你少来激将,说到天边我还是那句老话:我要圆我那个土地梦。

崔全气得吹胡子瞪眼。崔全说你现在钻牛角尖,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爷爷笑着打哈哈。我爷爷说真要有那一天的话,到时我再去找你要后悔药就是了。

十八年后,当“造反派”掘开我大爷爷的坟墓,把他的遗骨烧成一堆灰烬后,我爷爷日娘操祖宗地第一次去找崔全“这个狗日的”——他当然不是去要什么后悔药,而是想问问崔全,现在究竟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然而令我爷爷震惊颤栗的是,崔全这时候也被“造反派”关押起来了。我爷爷见到他的时候,他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弄得简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我爷爷被这一切弄糊涂了。他一把抓住崔全的双手问,崔全你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是不是你犯了什么王法?是不是你贪了?赌了?嫖了?你说!你说!你快说呀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全痛苦地摇摇头。崔全哀叹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我爷爷仍然云里雾里,我爷爷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崔全说你就别再问了,我实在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概,这就是命吧。

这时候的崔全与十八年前完全判若两人。那种无奈而又绝望的语气,充满了宿命意味。如果崔全知道命运有一天会这样捉弄他,那么他当初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尤其是当他实在不堪忍受那种屈辱和折磨,最后跳楼自尽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他不仅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且同时也将他和我爷爷曾经并肩战斗过的那段历史彻底割断了?

那天,东洋人和“忠救军”在茅家村折腾了整整一天,他们是在天黑前撤走的。村里自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几十年后,我爷爷在回顾这段经历时仍然感慨万千。他说那天受的那个罪吃的那个苦,是一辈子也讲不完说不尽的。他说他的哮喘病就是在那时候种下的祸根。他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竟然破例没有带一句“日你个娘”并且脸上还相反流露出一种悠然神往十分留恋的表情。这使我当时感到非常奇怪。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茅家村的那段经历,对他这一生来说都是不同寻常和意义非凡的。

深秋的天气,水已经很凉,泡在水里整整一天,是人谁受得了?偏偏那口断命的鱼圹挖得不深不浅,人往下一站,水刚好没顶。双脚不能落地,就只有靠双手抓牢树根吊在那里了。这样吊死鬼似的长时间吊着,不说水里冷得让人受不了,就是两条胳膊也吃不消呀。可是,头顶上经常响起东洋人踢哩踏啦的皮靴声和叽哩哇啦的鸟语,水面上还时不时地被子弹射出许多弧圈涟漪,为了活命,怎么也不敢随便乱动啊。我爷爷说,有几次他憋得实在受不住,真想松开手或者爬上岸,让自己痛痛快快死掉算了。他说要不是想起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我的姑姑和我的父亲)女儿和六岁的儿子,他是真会这么干的。他说那天他之所以能一直坚持到最后,就是因为这份怎么也无法割舍的牵挂

天黑了。村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子里安静了。东洋人走了。不会再有危险了。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上岸了。于是就松开手,准备向前面那片浅滩游过去。可是,手一松,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游不动了。这样不行,赶紧回去重新抓住树根,然后从那里一点一点往前移。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最后艰难地爬上了岸。天真黑啊。茅十发家的后门呢?怎么一点也看不见?他家里现在有人吗?先不管这些,赶紧站起来,到他家找张床先睡上一觉再说。可是,全身的骨头似乎都散了架,根本就站不起来了。这可糟啦。如果就这样一直趴着不动的话,那这辈子恐怕是再也起不来了。不行,不能就这样等死,哪怕就是真的不行了,也得爬到茅十发家再说。于是,一个血性男儿,在那阴冷的深秋夜晚,顽强而又悲壮地向生命极限发出了最后挑战。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像蜗牛蠕动似的,我爷爷一如既往不屈不挠地向着那根本不可知的未来挣扎着,挣扎着,直到最终彻底失去知觉

我爷爷是在第四天上午醒过来的。当他刚一睁开眼,就立刻听到一个女人欢天喜地的惊叹声:“阿弥陀佛!你总算醒过来了!”

我爷爷疑在梦里,忙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睡在茅十发的床上,说话的是茅十发的老婆周茅氏。

说起这茅十发,真是一言难尽。托了祖上的福,这家早先很发达,光田地就有好几顷,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富户。然而,从茅十发的祖父那辈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三代单传不说,且都是在正值壮年的时候,无缘无故就得一种奇怪的病,无缘无故就翘了辫子(死)。茅十发娶周茅氏的时候,茅十发才十四岁,那时他爹已经作古,他娘也已病在床上奄奄一息。之所以这么早就让茅十发成亲,是想借此为他娘“冲喜”的。不料这边刚把新媳妇的花轿抬进门,那边的婆婆却油尽灯灭了。周茅氏比茅十发大三岁,嫁过来十多年了,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作肥田养瘪稻,她的肚子一直是空的。最作孽的是,那茅十发刚刚二十郎当岁的年纪,却在一场大病后,像个废人一样瘫在了床上。

我爷爷那几年年年在他家“扛忙月”(打短工),对这些情况自然一清二楚。虽然自己是个地无一垅的穷苦力,但对这家人的境况,他心里却充满了无限同情。他为茅十发难过,更为周茅氏年纪轻轻守活寡而暗暗叫苦。每次来帮工,他总是比别人多干活,起早贪黑比为自己干活还卖力。在侍弄田地方面,他是天生的一把好手。无论夏收还是秋收,从收割到打场,他永远都是生机勃勃,精力充沛。赤日炎炎下,他那牛一样健壮的身体,始终像风一般来去飘荡着。肌肉如鼓的肩头挑着的,仿佛不是二百多斤重的稼禾,而是两面随风飘舞的旗帜。那步伐永远都是那么豪迈、矫健和飘逸。这精灵一般穿梭在金黄色田野的身影,是格外惹人注目和深深着迷的。那个长得俊秀端庄却红颜薄命的周茅氏,每次来田间地头送饭送水的时候,总要心疼怜惜地劝他悠着点。他则嘿嘿一笑。他说人的力气是用不完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汗珠子正欢畅淋漓地从他宽厚壮实的胸膛上滚落下来,那晶莹夺目的光泽,那铁塔一般墩实的男子汉体魄,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为之神迷目眩、心旌摇荡的。他用汗褡子揩去脸上的汗水后,又像猎豹一样在稻浪滚滚的田野上纵横驰骋了。作为一个穷苦力,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来体现他对这家人的善良关怀。

此刻,发现自己躺在馨香四溢、锦缎玉衣的温柔乡里,我爷爷立刻感到局促不安,把这当作一种亵慢,挣扎着要下床,无奈身子虚飘,根本动弹不了。从那口鱼圹里爬上来后,我爷爷心里其实是一直在呼唤着周茅氏这个名字的。这是一种心灵的呼唤和期待。这是不由自主的。但他此刻却醉眼朦胧地问周茅氏:

“我怎么会躺在这里的?你没有跟村里人一起跑反离开过村子吗?”

周茅氏笑笑,转身去灶间端来一碗冰糖莲子粥,然后把我爷爷扶起来,让他仰靠在她怀里。我爷爷起初不愿接受这种安排。但是他实在太虚弱了。他的反抗几乎是象征性的。他只能乖乖地服从。把我爷爷安顿好以后,周茅氏端过那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粥,用匙勺一勺一勺地喂进我爷爷嘴里。对于我爷爷而言,那不是一般的冰糖莲子粥,那是润肝润肺的甘霖,是凡间的玉液琼浆啊。

周茅氏一边喂着我爷爷,一边将那天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她说也许冥冥之中真有一个定数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满脸绯红,那是既妩媚又羞涩的。她说她随乡亲们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产生了要回来的念头。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了那个瘫在床上的废人?放心不下这个家?这个家还有什么让人放心不下的?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几乎都扔给了郎中和药铺。现在又闹东洋,三天两头要跑反,这个家早已坐吃山空,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实在没有什么好再让人牵肠挂肚的了。为什么要半路上回头?万一碰上东洋人怎么办?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却偏偏中了邪着了魔似的拚命往回赶。就这么一路提心吊胆、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赶了回来。以为赶回来肯定会有一个奇迹、一个惊喜的,打开家门后,却是黑灯瞎火、清锅冷灶的。除了那个废人在鬼哭狼嚎似地叫着“我饿”家里有什么呀?当时那个懊恼,那个伤心丧气呵——。可是,即使如此,心里还是丢了魂似的,总感到有什么不对头,总感到要发生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心里却又一点底也没有。后来,那简直是真正叫鬼差神使,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去后门外看看的,这一去,就是说,当她提着明晃晃的汽灯,打开后门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

说到这里,周茅氏发出了会心的一笑,那笑是轻松愉快的,仿佛这一切是她早就料定,是迟早会发生的。现在她的预感终于得到应验,喜悦的心情自然溢于言表。

我爷爷听了这段叙述,明白自己这次死里逃生,多亏了周茅氏,现在又躺在她怀里,像小孩一样接受呵护和照料,心里又感动又羞愧,恨不得立刻起身给她磕几个响头,以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无奈身体太虚,想动动不了,心里就感到有些不安,嘴巴嗫嚅了半天,最后竟语无论次地问周茅氏:

“我在这里躺几天了?”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什么?都已经——四天啦?那,老头子他们呢?他们都太平吗?哦,对了,我把那些吃饭家伙都撂进了你家鱼圹,他们可晓得?”

“你呀,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惦记着那些吃饭家伙——”

周茅氏告诉我爷爷说,他们的老头子已经派人来过两次了。昨天派来的编者按  文字扎实,语言朴实,人物个性分明,形象生动。内容可读性强。

生活繁入,人生简出。对于缅怀来说,心是最好的墓地。人把那些东西从鱼圹里捞上来捎走了。他们转告说,老头子吩咐了,这段时间你只管安心在这里调养,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已经叫陆培华把你的两个小佬(孩子)接到他家去照看了。还有,——周茅氏边说边拎起放在一旁的一只布口袋“这里面有二十块光洋,是你们老头子给你的立功奖赏。到时候你清点一下。”

在周茅氏的悉心护理调养下,我爷爷的身体很快恢复了健康。他是在八天后离开周茅氏家的。临别前的那个晚上,周茅氏像摆宴席似的弄了满满一桌菜为我爷爷饯行。我爷爷被她如此铺张搞得有点不知所措。是她救了自己的命,这八天里,又是她服侍上大人一样服侍照料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是自己来做出回报,怎么可以再这样无功受禄?我爷爷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显得束手束脚诚惶诚恐。

我爷爷当时几乎是被周茅氏硬拽着捺着落座的。周茅氏说:

“你这是怎么啦?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像个娘们似的扭扭捏捏起来了?来,把酒盅端起来,我先敬你一盅。”

“啊,噢,好的。”我爷爷唯唯诺诺。

“别啊噢的,只顾放开量吃。”

周茅氏一脸的喜气洋洋,仿佛今天是一个隆重的节日。不经意间,我爷爷忽然注意到,刚才忙着弄菜的时候,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些家常布料。但此刻面对的,却已是装束一新的她了。上身是一件全新的水红色缎面绸褂,外面套上一件真丝面料的浅绿色小夹袄;下身是一条针脚考究的丝绒线裤,整个妆扮素雅淡净。那头上的发鬏,也是明显经过精心梳理的,就像她的为人,丝丝缕缕,整齐匀净。那脸是红扑扑的,显得妩媚生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此刻更是闪闪烁烁,顾盼生辉。

我爷爷注意到这些变化后,神情便有些恍惚了,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当他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热血有些冲撞脑门的时候,他立即理智地制止住了那种想象的泛滥和蔓延。他暗暗地告诫自己,对于周茅氏,除了永远感恩戴德,任何非份之想都是天理不容的。

我爷爷对自己的心绪作过这番调整后,人就变得从容许多。喝酒的时候,周茅氏有来,他就必定有往。周茅氏是热情奔放的,他是毫爽而有节制的。周茅氏把这种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重聚的告别当作节日一样来庆祝,她是用心良苦、深藏不露的。他在这方面当然是粗心大意木知木觉的。他的脸上、酒盅里显映的,都是对她的感激、敬意和爱戴。这就够了。这就足以使这顿非同寻常的晚宴,显得热情漾溢同时又意味深长。

“谢家的,嫂子走(死)这多年了,你怎么到现在还唱‘空城计’呀?”

“谁看得上我这个穷鬼呀,何况还有两个小佬拖累。”

“话不能这么说。”

“这是事实。”

“人跟人不同的。只怕有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譬如譬如唉,算了,不说这个了。咱们还是多吃(喝)几盅酒吧。”

酒是那种家酿的米酒,甜滋滋的很上口,刚喝下去没什么感觉,喝长了喝多了,就会知道它的后劲其实挺足的。我爷爷实在不胜酒力,最后终于喝得酩酊大醉。

醉梦中,我爷爷恍兮惚兮,如坠仙境。在声声急切期待的召唤之中,他醉眼朦胧地深入那片丰腴的沃土,去展现一个男人的刚劲和骁勇,就像一柄早已淬过火的久经耕作的铁犁,在那片松软湿润的土地上,他驾驭起来是那样的得心应手,应付自如。毫无疑问,这确确实实是一片久未开垦的沃土。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待,在期盼和渴望着这种酣畅淋漓的耕耘和播种,不,简直可以这么说,为了这一刻的美丽和辉煌,她几乎耗尽了今生今世所有的准备和期待,她早已经望眼欲穿了。

所以此刻,她是不依不饶意犹未尽的。她干涸了太久。那种急风骤雨式的浇灌,她是不满足的。她需要彻底的滋润和沐浴。她要在这种神奇的灵魂冲撞中升华自己。她要像真正的鲜花那样烂漫地开放

这真是一个令人销魂蚀骨欲醉欲仙的美妙时刻。这真是一个令人深深着迷又令人留连忘返的甜蜜梦境。我爷爷在这个梦境中,将一个男人的粗犷、刚劲和神勇发挥到了极致。无论是密林沼泽的开垦,还是攻城掠地的冲锋,他始终都是豪气冲天所向披靡的。在这个梦中,他是主宰一切的,他是天生的最优秀的拓荒者。如果不是因为在巅峰状态中,她太过忘情,把她的尖尖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肩胛之中,这个梦必将是绵绵无期漫无际涯的。也就是说,他最终是被疼醒的。

一旦醒过来,一旦发现梦境中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我爷爷的心顿时惊悸颤栗起来: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我刚才都干了些什么呀?我还算个人吗?罪过!实在是罪过!当他一边忏悔般呓语着,一边触电似的从床上跳起来的时候,周茅氏一把抱住了他。她迷茫困惑地问:

“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我刚才太过份?哦,哦!是的,肩胛这里被我掐破了。我真是太过份太狠心了。我——”

她紧紧抱住他,嘴里一边呢喃着,一边贪婪地吮吸着从他肩胛上流出来的腥甜的热血。她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正以百倍千倍的努力改正和弥补着自己的过失。她这是在向他表明,只要他高兴,让他做什么都愿意。这样的女人是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的。这样的女人谁人不怜,谁人不爱?但是,那一刻,我爷爷在道德、良心、责任等等之类的裁判面前,几乎是不战而退。他太畏惧这些白面判官了,不,应该说是他太看重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了。在荣誉和责任面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他的字典里是没有害怕和畏惧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太看重他的那些做人准则,谁能将这样一具温香软玉般的美妙躯体从他怀里夺走?

这时候,周茅氏哭了。她的哭是痛苦而又抑制的。她不无酸楚地问我爷爷:

“你是不是嫌弃我?”

我爷爷摇摇头。

“你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个废人?”

“他太可怜了。”

“可我呢?我就不可怜吗?还有你,你就不可怜吗?你为什么不多为我、也多为你自己着想着想?”

“我想过,但是我不能。”

03

在那个叫方家圹的村子里,我的家座落在村东头。那是全村最矮最简陋的房子。房子一共是三间,我爷爷和大爷爷两家各占一半。两家十来口人就挤在这么一块狭小的空间里,其生存的窘迫和艰难,于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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