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晕眩袭来,恍惚间,母皇驾崩之前最后的谆谆叮咛再次回荡在周粥耳畔,紧接着脑海中嗡鸣作响,对着唇形,她才费劲地听清了燕无二关切的询问。
“陛——周御史,您怎么了?脸色有点难看,是不是逛太久,累了?”
燕无二时刻谨记着守护天子安全的己任,所以周粥出门,他必找理由同行。这一连出门溜达了三四日,他眼见着周粥眸中含笑的次数越发多了,可脸色却频频发白,便想拉着她去医馆看看大夫。
“别节外生枝。”周粥拦住他,抽回手腕,低声道,“大概就是有点儿水土不服吧。我们不是正好带了好些药材吗?泡泡药浴也许就缓过来了。”
这些日子他们对官驿中提供的饮食也都留了心眼,每壶水、每道菜都要先由握着一整把验毒针的百里墨扎过了,没变色才敢饮食。说是根据他多年的尸检经验,银针变黑之法并不能验出所有的毒,才需要调配各种药剂抹在各个针尖上,全面试毒。
再加上她这晕眩之感,其实是在客栈晨起时就犯过一回,所以周粥猜测多半也和符印被从体内取出有关。之前她算是凭借着符印这道外力,才能在被万巫鼓反噬的情况下,那么快就能恢复如常,如今乍一离了,产生了依赖的身体难免会有些不适,也说得过去。
“那我们赶紧回去!”燕无二说风就是雨,立刻调头就回。
周粥无奈:“别急啊。等晚上再泡也不迟,现在这样突然回去,反而会引人猜忌,以为我们有所行动。”她可不想岔子出在自己身上,于是顿了顿,又板着脸交代道:“回去以后你也别咋呼,你一个人知道就行。我沐浴时候,你就守在外边把风,别让任何人靠近。”
被委以重任的燕无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耳根一红,成了个没主意的,讷讷地点点头:“是,属下遵命。”
自从看了那两本禁书后,进了燕无二脑子里的那些废料就没再倒出来过,简直比她的龙袍着色还持久鲜亮。周粥嘴角一抽,忽然很好奇沈长青当时到底往脑子里装了多少进去?
就这样,周粥怀揣着这巨大的疑问,逛完了今日份的市集。
回到官驿中,她经过沈长青房门前,看见他那盘膝而坐的身影是那么的清心寡欲,就知道自己是这辈子恐怕都无法知道答案了,不免油然而生出些许悲伤,最终只能捧心发出一声长叹。
燕无二还道她身子更不舒服了,将她催回榻上躺好,自己就急匆匆地踏着暮色去准备药浴的事儿了。
约莫是怕有人在药浴里头动什么手脚,燕无二亲力亲为地折腾了足有一炷香多的时间,才有些灰头土脸地重新出现在周粥房门外。
周粥见他脸上灶灰,好笑又窝心,忙把他拽进屋来,拧帕子给他净了面,可把燕无二给感动得虎目盈泪,默默把这帕子给揣进了袖子,像是偷到了什么明知偷不来的心意,不给周粥再开口的机会,只匆匆转身又去把两个浴桶一扛一拖地往内室走。
“陛下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两个浴桶并排摆好,药汤兑着热水将其中一个及膝高的木桶灌了大半,剩下一个则盛着清水,用来药汤后沐浴的。
屏风后一股难闻的药味伴着雾气蒸萦而上,周粥皱眉捏着鼻子对燕无二道了声辛苦。
“那、那属下先出去了,陛下安心泡着,有事一定——”
话还未说完,燕无二的瞳仁便是一阵骤缩,一抹猩红毫无预兆地冲入视野!
“呕!”别说燕无二了,就是周粥自己也当真猝不及防,只觉一股心火烧上来,甜腥从喉间难以抑制地涌了出来,随即五脏六腑都被灼得锐痛难当!
“别……别慌……别声张……”她透过血红一片的眼前看到了燕无二惊恐的神色,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常年习武让燕无二的身体反应先于中断的思绪,他箭步上前,一把将周粥接了个满怀!这一接,他才发现周粥的体温高得吓人,他还记得她晕倒前的叮嘱,死死咬住了牙关,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血还在顺着周粥的嘴角不断溢出,刺得燕无二很快找回了些理智,将她打横抱起,放回榻上,将自己沾了血迹的前襟那帕子微挡着,绷住一张全无表情的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从屋里出来,关好了门,视线在各个厢房间一扫,强压着只想再快些的步子,走向了其中一处。
燕无二推门而入的时候,沈长青刚从入定中醒来,见他神色不对,也没有同他计较闯入的失礼。
“怎么了?”
“沈长青——”燕无二的声音好像压在了嗓子眼里,“陛下,陛下出事了……”
“别跟来!”
寒霜凝进沈长青的眼底,只丢下三个字,人便已经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了屋中。
他靠着本命醋的感应,根本不需燕无二再多说,周粥房中地面上那摊血迹尚未干涸,枕边又已斑驳了许多殷红。
不省人事的周粥像是全身都疼,整个人不知是在痉挛还是在发抖,已然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脸色惨白,眉心痛苦地蹙着,印堂间压着沉沉的死气。
沈长青一贯泰然的眸光狠狠地颤了颤,半跪到榻前,一把攥紧了她的手腕,将法力顺着经脉探进去,又很快收回。不是被人用鬼蜮法术暗害,也不是魂力动荡失控,更不能是急病至此,那么就只可能是中了凡间的毒。
“周粥?周粥?”沈长青扶她坐起,将清气从其背心处源源不断地送入体内,想以此暂时缓解她的痛苦,同时脑海中不断回忆着是哪里出了纰漏。
百里墨这些乱七八糟的银针,他自然信不过,所有的饮食他都自行留意探过一遍,确实并无不妥。至于其他下毒手法,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沈长青,更是无稽之谈。莫非是有人专门挑在她出官驿的时间里下手?那燕无二又是干什么吃的?大周第一摆设吗?
清气入体,便犹如汩汩清泉浇在了肺腑之上,灼烧之感褪去大半,只剩下些隐隐作痛,反助着周粥疼醒了过来。
“沈……长青……”她几乎没什么生气,张口的第一个字音轻到几不可闻,听起来就好似亲昵地只唤了他的名。
沈长青忙从愠怒中回过神来,沉声应她:“吾在这里。”
“是阿燕找你来的吗?他们……”
“吾让他留在吾房里了。其他两个还不知道,也没惊动官驿里的人。”沈长青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抢过话答了,才又问,“你可知自己着了什么道?什么时候着的道?”
“应该是什么慢性毒发作了,从……从到崇州起就时不时有些头晕耳鸣……但我在外边……都很小心,想吃什么也是买回来找百里墨验过毒才吃。”周粥摇头,强撑着心头的一丝清明回忆,话音断续无力,“而且也不止……不止我一个吃了……每次我都带四份儿回来……”
被她这么一提,沈长青也想起来了。周粥到了宫外就不再特意掩藏自己的偏好,总是会买些桂花糖、桂花酿、桂花酥之类的吃食回来,所以他都只能远远瞧着众人分食,自己心领了。
周粥原意也是想专门为他买些不带甜的,但西南一带百姓的口味好似就是酸酸甜甜的,做什么都得放点儿糖进去,唯恐沈长青又吃坏伤了元神,这才作罢。
寻不出什么东西带毒,是什么毒,解毒就会变得十分困难,无法对症下药。这是沈长青之前从太医院“借”来翻过的那些医书里的说法。
“吾去找大夫来试试。”
“不行——”周粥用尽全力一挣,拽住了他的衣袖,生怕自己慢了一步。
沈长青皱眉:“为何不行?”
“生病便罢了,中毒说不清……况且大夫一诊就会知道我女扮男装……大夫的口风未必多严……”刚才拿一够,把周粥的力气消耗掉大半,只听她顿了半晌,才喘匀下一口气继续道,“柳凌志谨慎又敏感,万一觉察什么,闹不好会徒生事端……”
“所以呢?你想躺在这儿等死?”沈长青静静听完,竟怒极反笑。
“当皇帝嘛,都会有这种风险。我学过一点,偷偷去抓点儿药熬服下去,应应急……这种毒一时三刻,一般要不了命,就和烧蜡烛似的……可以拖到离开崇州……”
周粥这听上去居然还有几分骄傲的语气,却只换来沈长青冷冷的回应。